陸吾心里那個苦啊！

　　且不說三清乃是玄門之祖，從來不需要什么金身之類欺世盜名的玩意兒，單單是想到朱明遠花費了整整兩千紋銀，只為了做三個泥胎木偶，他心里就有一種一萬頭草泥馬狂奔的感覺油然而生。

　　“我玄真觀吃百家飯，賺嘴皮錢，要金身干什么？我踏馬的放著三坨銅像在那里，吃不能吃、喝不能喝，莫非教我守著金身活活餓死？”

　　這句話憋在嘴邊，又被陸吾咽了下去，將淚水往肚里吞，還得勉強堆起笑容去攙扶這混賬小子，以免落人一個“不尊道統”的口舌，反而破壞了玄門中人的泱泱氣度。

　　“竟有此事？有勞費心，這般多謝了！”

　　看著老友似哭非哭的表情，朱明遠齜牙咧嘴的揉著屁股爬了起來，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辦了好事還要踹我，果然是歡喜傻了……”

　　陸吾有口難言，一甩袖子，氣哼哼的正要出門，忽然想起玄真觀十幾年來難得一見的喧鬧人群，不由得犯了難，沉吟道：“現在觀中香客著實不少，不如等晚上再去？”

　　“幾個香客怕什么？一切有兄弟幫襯！”朱明遠將胸脯拍得砰砰作響，大包大攬的說，“你只管去，等你回來時，保證給你安排得妥妥帖帖！”

　　朱明遠辦事，陸吾還是相當放心。從小過慣了富貴日子，區區幾文香火錢雖是陸吾的命根子，卻不會放在朱明遠眼里。想通此節，陸吾點了點頭，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急忙返回大殿，對著那盞琉璃燈竊竊私語。

　　“小玖，我接了一樁大買賣，這就要出去一趟，你且好生看家！”

　　“……你乖乖呆在燈里，尤其是不能被這姓朱的瞧見了，免得招惹是非。”

　　“還有……你在燈里呆得悶了也不要亂跑，以前有個姓潘的大美女就是往樓下扔東西，結果鬧出一堆人命……”

　　總算是嘮叨得凰玖氣悶，晃動著琉璃燈要砸他的腦門，陸吾這才停了口，匆匆出門。馬車早已候在門外，徑直奔出西郊，往不遠處的山坡駛去。

　　這是一間樸素的民居小院，竹籬內外種滿了花草樹木，郁郁蔥蔥，鳥語花香。從外面往里看，便是心曠神怡，端的一處好風景。

　　“倒是個雅致的小妖怪……”

　　潘璧跳下車轅，恭恭敬敬的想要上來攙扶。陸吾擺了擺手，自己躍了下來，背負雙手，在院外細細打量。

　　見陸吾并不進院，潘璧有些疑惑，剛要小心翼翼的詢問。卻聽陸吾朗聲道：“諸位請了，在下玄真觀陸吾，特來拜會！”

　　話音剛落，小院中立刻響起了蒼老吟哦之聲。

　　“雖道無懷卻有懷，懷君底事不常來；蕭蕭林下知君意，鳳尾小扉已半開！仙長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望請恕罪！”

　　陸吾急忙轉頭望去，卻見一個瘦削老人拄杖從院中走出，蹣跚向外走來。

　　這老人面容消瘦清癯，頭發半黑半白，眼窩深陷，身材矮小干枯，似乎一陣風都能把他吹倒。

　　他形如槁木，看似了無生機，卻有一雙晶瑩透剔的眼睛。細細看去，目中星星點點，宛如璀璨繁星，浩瀚無邊。

　　在他的身側，是一位美貌的女子相伴，娉娉婷婷，巧笑嫣然。

　　來到近前，老人輕輕頷首道：“老朽張南秋，這廂有禮了！”

　　陸吾還禮道：“貧道陸吾，見過南秋公！”

　　一旁的潘璧賠笑道：“晚輩見過南秋公，見過小姐！”

　　他指著美貌女子低聲介紹道：“陸兄，這位便是綠萼姑娘！”

　　南秋公微笑道：“潘公子請了，今日帶這位陸仙長前來，不知有何貴干？”

　　陸吾不動聲色的睜開天眼望去，心里已有了數，當下微笑道：“這位潘公子心中多有疑惑，此番專程邀請貧道前來，要為南秋公與綠萼姑娘講一個故事！”

　　“哦？”南秋公笑道，“既然潘公子有此雅興，老朽便卻而不恭了！”

　　眾人來到小院落座，又有綠萼端了茶水上來。陸吾淺淺飲了一口，笑道：“諸位可知安幼輿其人？”

　　見眾人都在搖頭，陸吾輕咳一聲，開始講述一個前世中流傳極廣的故事。

　　這是來自《聊齋志異》的花姑子篇，香獐妖花姑子為報恩，與貢生安幼輿相會相戀，最終以“此宵一會，乃百年之別”收場。暗喻了潘璧與綠萼的下場。

　　故事講完，陸吾微笑道：“諸位以為如何？”

　　潘璧若有所思，問道：“敢問陸觀主，依你之見，當如何？”

　　“人之所以異子禽獸者幾希，此非定論也。蒙恩御結，至于沒齒，則人有慚于禽獸者矣。”

　　按道理來說，這個故事十分切合幾人當前的處境。在陸吾想來，若是這綠萼肯知難而退，離開潘璧，自然是萬事大吉。

　　誰知這一老一少對視一眼，忽然齊齊展顏微笑。

　　只聽綠萼轉頭問道：“此事你說還是我說？”

　　南秋公垂著長眉，微笑道：“你是當事人，便由你來說最好！”

　　綠萼也不推辭，笑道：“仙長既然親舉玉趾，想必也知道奴家的身份！”

　　陸吾早已用天眼看過二人的真容，在那少女的身后，赫然有一道淡淡的虛影。一輪足有二尺見方的飛葉龍骨花搖曳生姿，綠葉青翠欲滴，花蕊晶瑩嬌嫩。

　　美人、花瓣、綠葉，每一種都美到了極處。

　　但是組合在一起，卻展現出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妖異氣息。

　　他微微點頭道：“適才聽聞南秋公曾暗示‘鳳尾小扉已半開’，想必綠萼姑娘是鳳尾松化形。至于南秋公，應該是五針松之屬。此物若是得道，根基也是最盛，食地脈之氣，沐日月之精，著實讓人羨艷！”

　　話音剛落，二人同時鼓掌大笑道：“仙長慧眼如炬，果是不世出的高人！”

　　潘璧在一旁早已聽得呆了，半晌才期期艾艾的問道：“那鳳尾松……是什么松？小生怎么沒有聽過？”

　　“蠢材！”陸吾簡直是氣不打一處來，冷笑道，“朱明遠惹上了青頭蠅妖，還有理由可說。你更是了不起，連鐵樹仙也敢招惹！草木化形艱難，素來與世無爭，如今綠萼姑娘花期已至，貧道也救不了你！告辭！”

　　他立起身來，向南秋公和綠萼一一見禮，正待轉身離去。

　　鐵樹？

　　花期已至？

　　潘璧就算再是愚笨，也該知道這代表著何意，不由得面如死灰，額上冷汗涔涔，拉著陸吾死活不肯放手。

　　誰都知道，鐵樹其實并沒有花，所謂的“鐵樹開花”實際上是它的種子。

　　可見這潘璧在修煉睡妖大法時，居然活活鬧出了“妖命”，這等沉重的因果落將下來，便是陸吾也承擔不起。到時候只怕功德沒賺到，反而將自己一點氣運折損個干干凈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