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見聞(中)
由于安答堡子城整體呈現出“日”字形結構,內城就在“日”字中間的那一橫,也即是一道內城墻的北面位置,在進入內城的門洞后,下馬步行不久,帖木真他們便在阿剌兀思和侍衛的帶領下,徑直來到了位于內城西面的一座氣勢恢宏的大宅之中,這座宅第在內城中占地最大,它除了中原的飛檐斗拱、照壁、樓閣、廊廡之類的傳統漢地特色外,也處處可見帶有十字形雕花紋以及基督教圣經中的某些經典故事之類的壁畫,甚至在中庭之前,還有一座目測高達五米的巨大四翼天使白色石像,其狀貌威嚴端莊,雙目凝視遠方,顯得神圣不可侵犯,有了這些基督教的特色元素,令帖木真覺得,這處大宅倒是頗有一種中西合璧之感。
在帖木真他們進入前院的正堂之后,在堂內最北側的上首雕花座椅上,已然有一個青年男子端坐其上,他的手里拿著一本書冊,像是正在仔細的研讀著。
當眾人進來時,聽到他們的腳步聲,上首的男人從書冊上移開了目光,朝著他們淡淡的望了過來。
這個青年男子有著和阿剌兀思一樣的俊朗容貌,他的目光平淡,但卻自帶有一股從容氣度,他在看向帖木真他們一一眾人進來時,眼神是絲毫沒有怯懦躲閃的,他嘴唇上和下頷之間,留有一圈兒濃密的絡腮短須,并被修剪的很好,絲毫不顯雜亂。他的頭上戴著一頂尖頂花瓣形金冠,左耳戴著一枚銀質圓耳環,身著黑色圓領窄袖長袍,長袍之上用金銀絲線繡有大團花獸紋,這些大團花獸紋每一個都是三只雄鷹展翅、鷹頭相對、互相圍繞組成的精美圖案,從這個看起來約莫三十出頭的青年男人的相貌、眼神和衣著上,都使他透出一股不同于常人的貴氣、沉穩與堅毅。
此人氣度不凡,他恐怕就是阿剌兀思的大哥,汪古部之主,也是侍衛口中的必訥亦?惕吉?忽里了,帖木真心中想到。
“哈哈,必訥亦,數年不見,你還是這樣喜歡鉆研這些漢人文字寫成的圣教(景教)經典,虔誠如你,主一定會看在眼里,并一直佑護你的。”桑昆當先開口,他指了指必訥亦手中的書冊,笑道。
“天主的諸多神諭和教誨,書寫為畏兀兒文字的多已失傳,現在,通過這些最初來到中原的景教修士的漢文譯本,我們多少可以得知當年這些先賢的傳教歷史,以作借鑒,它們可以指導今日的我們,幫助我們使圣教在東方的土地上,更為廣泛的傳播下去。”必訥亦緩緩地撫了撫書冊,沉聲道。這些書冊是初唐景教修士阿羅本所譯成《序聽迷詩所經》、《一神論》以及中晚唐時期景教名士景凈所撰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的譯本合集,并作有注釋,這些早期的漢譯本景教經典都是極為珍貴的文獻,是研究景教如何傳于中土,并逐漸發展起來的必讀之物。
必訥亦把它緩緩放在了身側的方桌上,而后他才站了起來,走到了桑昆的跟前,和他相互見禮。
桑昆隨后將帖木真鄭重的介紹給了必訥亦,必訥亦上下打量了下帖木真,而后他點了點頭,平靜道:“帖木真特勤你,能讓克烈部的桑昆如此認真對待,這樣的人不多,想必你一定有諸多過人之處,那么,愿汪古人能成為你的朋友。”
“必訥亦首領,克烈人和你們汪古人是好朋友,我們蒙古人則與克烈人交好,我們之間自然也一定是好朋友了,蒙古乞牙惕部,愿與您友誼長在。”帖木真向必訥亦撫胸致意道。
“二位請坐。”必訥亦隨后伸手示意桑昆和帖木真在下首左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而跟隨他們二人而來的豁兒赤、忽必來、博兒術、阿赤黑失侖等人,則全都站到了帖木真、桑昆二人的座椅側后方,以作侍立。
而后,必訥亦也返身坐回了上首的主座上,如此一來,整個大堂中央,就只有阿剌兀思一人孤零零的站著了,至于那名帶路的侍衛,則早在把眾人帶到大堂后,就悄然的退了出去。
帖木真注意到,方才必訥亦在與桑昆和自己說話時,他的眼睛都未曾看向親弟弟阿剌兀思,而在他請眾人入座,并自己也返回上首的主座時,他也未曾給阿剌兀思一點兒開口的機會,他連看都沒看自己的親弟弟一眼,便徑自坐了回去。
呵,看來這位汪古部之主,是知道了點兒什么,所以現在,他是故意要讓阿剌兀思難堪了呢,帖木真掃了一眼尷尬地站在中央的阿剌兀思,又看了看上首的必訥亦,心中想到。
“大哥,我——”阿剌兀思摸了摸鼻子,略顯艱難的開口道,他想要向兄長解釋自己北上狩獵的目的。
但坐于上首的必訥亦卻沒有給他繼續說話的機會,這位汪古部部長的臉色淡然,他聚目掃了一眼孤獨的站在大堂中央的弟弟,打斷道:“你是什么人?來自何邦何部?我們認識嗎?”
“大哥,我知道錯了.....”阿剌兀思一見兄長那淡然的神色,以及聽到兄長這番故意說出的話,他便知道,自己的兄長已然對他私自北上的事兒有所了解了,他的大哥向來是說一不二的,也最恨別人不聽從他的忠告,現在,自己只有乖乖的認錯一途,所有的解釋都是徒勞的,因此,阿剌兀思果斷的向必訥亦低了頭。
“回答我,你是什么人!”必訥亦卻凝視著堂下站著的阿剌兀思,他再度開了口,這一次,他的聲調又變高了許多,其中隱含怒氣。
“我,阿剌兀思,是汪古部人,是汪古部的必訥亦?惕吉?忽里唯一的弟弟。”阿剌兀思見兄長再度發問,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再度報上了自己的身份。
“哦,你是汪古人吶,你還是我的弟弟么?我有這樣不聽兄長警告的弟弟嗎?有這樣不尊部落之長號令的屬民嗎?”必訥亦突然搖了搖頭,他自嘲的一笑,伸手指了指阿剌兀思道。
“大哥,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不該不聽你的話,私自帶人北上狩獵,你盡管處罰我吧!”阿剌兀思羞愧的單膝跪了下來,朝著上首的必訥亦大聲道。
“阿剌兀思,你的私自外出帶來的是怎樣的結果?數個跟隨你而去的,我們汪古人中的貴族子弟因為保護你而被殺!他們也有父母,也有妻子,也有幼小的孩子,你,對得起他們的親人嗎?嗯!?”必訥亦終于長身而起,這一次,他的手中不再握著書冊,而是解下了腰帶上掛著的鑲金馬鞭,他大步走到了阿剌兀思的面前,繼而朝著自己弟弟的肩膀、手臂、后背狠狠的鞭笞了起來。
必訥亦有理由感到憤怒,他明明在今日外出巡視前,警告過自己的弟弟不要北上射獵的,由于他一向信任阿剌兀思,阿剌兀思也一向聽他的話,所以他便未曾派人限制阿剌兀思的自由。
但他的弟弟這回令他失望了,阿剌兀思竟然難得的“叛逆”了一回,他沒有聽從自己的話,當自己外出巡視南面的游牧地回城時,他的弟弟卻并不在城中,他為此而擔心,進而派人詢問了城門處今日負責警巡的部中軍士,以及在城外附近放馬的牧民,因此,他得到了一個壞消息,有人看到,他的弟弟從南門而出,進而驅馬折向北部草原而去了。
當聽到這個消息時,他的心中便是一沉,他立即想要派遣兵馬北上去尋找自己的弟弟,但他派出的人還未出城,便有下午在城內巡邏的軍士前來稟告他,他的弟弟帶著一群人回來了,他們中,有幾個人的衣著破碎、渾身是血,是被馱在馬背上帶回來的,巡邏的軍士告訴他,這幾個一動不動,被馱在馬背上,像是死了或是暈過去的人,貌似正是汪古人中的貴族子弟,他們那悲慘的樣子,像是與人激烈的廝殺過而導致的。
以必訥亦的聰明,怎么能猜不到發生了什么事呢?弟弟阿剌兀思擅自北上,有汪古人被殺或受了重傷被帶了回來,北部草原、廝殺,只此兩點,就已經讓他推測出事情的全部了,顯然,他的弟弟沒有聽從他的警告,還是冒險去了北部草原射獵了,而且他們還毫無意外的遇到了黨項匪幫,經過激烈的廝殺,有汪古人被殺掉或者受了重傷,阿剌兀思這是狼狽的回來了。
必訥亦越想越氣,他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阿剌兀思的身上,發出“噗嗤”的清脆響聲,而阿剌兀思,則跪地咬牙,一言不發,他流著冷汗,默默的承受著鞭刑。
眼看二十余鞭過去,阿剌兀思那華麗的袍子也被打出了數道裂口,有血痕隱現其中。此時,桑昆和帖木真對視了一眼,繼而他們二人齊齊地站了起來。
“必訥亦,夠了夠了,阿剌兀思這小子畢竟還年輕,難免會犯下錯事,何況他也是為了給你們尊貴的母親準備生日之禮,他的孝順之心值得稱贊,所以,這回就饒了他吧。”桑昆畢竟與必訥亦更為相熟,他率先上前擋在了必訥亦的面前,伸手抓住了對方下揮的馬鞭,為阿剌兀思求情道。
“請必訥亦首領寬恕阿剌兀思吧,我們在遇到他時,他正與馬匪激烈的廝殺著,他沒有絲毫的退縮,沒有安然的享受伴當的保護,而是和他們一起與敵人搏命,我敬佩他的勇氣,所以,蒙古部的帖木真,懇請您繞過他這一回吧。”帖木真亦是以手撫胸,上前對著必訥亦道。
話說,帖木真、桑昆二人之所以沒有一開始就攔住必訥亦,是因為阿剌兀思是汪古部人,必訥亦是汪古部之主,阿剌兀思犯了錯,他們這些外人不好一開始就阻攔必訥亦的處罰,那是不講傳統,也是在損害必訥亦的權威,但眼看二十幾鞭過去,阿剌兀思都有被打得皮開肉綻的趨勢了,必訥亦竟然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這就使得他們二人不得不站出來求情了,畢竟,他們總不能眼看著阿剌兀思這小子被打得暈死過去吧。
“呼....”桑昆的阻攔,帖木真的說情還是起了效果,必訥亦狠狠的看了一眼仍舊咬牙跪地的親弟弟,而后他長舒了一口氣,最終將馬鞭放了下來,繼而他盯著阿剌兀思開口道:“今日若不是桑昆特勤、帖木真特勤恰好率部南下,并在途中出手相救,你的黑頭恐怕早就被黨項人砍下來了!現在,我看在他們二人為你求情的份上,暫且停了對你的鞭笞之刑。”
“大哥,我,我真的知道錯了。”阿剌兀思抬起了頭,他忍著劇痛,一臉認真的開口道。
“鞭刑暫停,但你的幾個伴當,他們卻仍舊是因你的擅自行獵而死,你現在就去,帶上諸多撫恤之物前往他們的家門,挨個向他們的家人賠禮道歉,若他們有人不接受你的道歉,我允許他們可以在你的身上任意的位置捅上一刀,若明日一早你還沒死,這件事才算過去了,你去吧,但愿你能取得他們家人的諒解。”必訥亦扔掉馬鞭,而后他抬頭注視著大堂外的四翼天使神像,沉聲道。
“必訥亦,這也——”桑昆還待再勸,他認為必訥亦對自己的弟弟處置的太狠了,萬一有死去伴當的家人情緒激動,真的捅死了阿剌兀思呢?
“這是他犯錯的代價,他要認,若他死了,那便是主對他的最終裁決。”必訥亦沒有看向桑昆,他搖了搖頭,淡淡道。
“我知道了,大哥。”阿剌兀思艱難地站了起來,他再度向必訥亦鄭重的行了禮,而后,他便稍顯踉蹌的朝著大堂外走去。
沒想到,這位汪古部之主,居然能做到如此六親不認,即便這使他顯得賞罰分明、極為公正,但卻也有一絲冷血肅殺的味道了,這和他最初那副手握書冊而讀的文雅模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呢,帖木真看著必訥亦,心中暗自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