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小澤終于到家了，一見到我，便撲進我的懷里，給我講這趟旅途中的趣聞。倚在書房的床上，我把他抱在腿上，靜靜聽他滔滔不絕的說，我就那么看著他的小臉，認真的聽，認真的笑。直到他終于疲倦了，趴在我的胸口睡著。
那一夜，我沒有合眼，淚水簌簌地流。我感到了一股痛徹發膚的絕望和無可奈何，還有義憤填膺的怒火。
我知道，一切都再無可挽回了。
看著熟睡中的小澤，我心如刀絞，原來自己一直不敢去想的那個結局會是這般劇痛。
或許，這就是我的命吧！可為什么我命運的苦澀卻要在小澤的身上延續。我窮極半生努力掙脫的那個噩夢，為什么今時今日又要在小澤的身上重現。
我曾經無知的以為，在這個家里，我只要任勞任怨，俯首帖耳，就可以給小澤一個完滿的家，一個安穩的家。到現在，我才終于明白，哪怕是我將自己埋低到土里，我也維持不住這個家，或許這里從來都不是我的家。
我只是一個孤獨的游魂，只不過今天才總算走到了黃泉盡頭，完全忘記了自己是誰，又將要去向何方。
也許，今日的局面，皆是我的責任吧！是我性格不健全，是我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更與楊曼不屬于同一個世界。就像小芳說的，我就是一個愣頭愣腦，走錯片場的傻子。
第二天臨近中午，在楊曼公司樓下的咖啡店里，我拿出了昨夜寫好的離婚協議書，遞到了楊曼面前。她沒有打開的意思。
“你看一下吧，有不滿意的地方我再改。”我平靜的說。
楊曼淡淡一笑，似乎此刻她根本不在意什么協議書，看亦不愿多看一眼，只是將它輕輕捏起，丟回到我面前。停頓了幾秒后，又冷冷一笑說：“哼，咱倆沒那么難分，房子首付款我爸給的，這些年你那部分按揭，我湊個整數十萬給你，那輛破車自己留著……”
“我一分錢都不要，我只要小澤。”我盡量讓自己的視線不落在楊曼那張冰冷的臉上，此時此刻我真的不想再看到。因為那張臉現在除了冰冷，更有無情和虛偽。
“哼哼！沐秋華，我希望你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能不能先去照一照鏡子。小澤我是不會給你的，你憑什么？”
楊曼的話冰冷的像一把匕首，她總是能準確的知道別人最痛的點在哪里，雖然這么多年我早已習慣了她說話的方式，但今天聽見，那股寒意更甚往昔。
“不行，小澤是我……是我的命！”我極力按壓著自己的情緒。
楊曼用指尖輕輕點著我面前的離婚協議書，戲謔的看向我，語氣中滿含譏諷：“離婚是先從你口中提出的，你有什么發言權？”
“是，是我先提的……可若不是你們當晚那樣辱罵我和我的……”我的話到了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這個時候爭吵還有什么意義。
“難道你想小澤跟你一樣沒出息嗎？你真的認為就憑你那幾千塊錢的破工資可以讓小澤得到良好的教育嗎？”楊曼不依不饒的接著說。
楊曼的這一問讓我頓時語塞，因為這何嘗不是我心中最大的疑問。沒出息，是啊，這些年來，沒出息這三個字我已從楊曼和她父親的口中，聽了不下千遍。別說楊曼，其實我自己也不敢確信，靠我這個沒出息的人到底能不能照顧好小澤，能不能真正培養好小澤。因為，曾經我所堅守的那種教育觀，做人觀，做事觀，已被無數次血淋淋的事實所證明完全錯誤，完全與現實社會相悖。而本是這樣失敗的我，又真的能培養出一個適應社會的孩子嗎？因此，當楊曼打著“不能輸在起跑線上”的大旗，給小澤報滿各種培訓班的時候，我最終亦不敢強加干預，因為太多的失敗和教訓告訴我，也許觀念錯的人從來就是我。
“我……我可以完全接受你的教育方式，包括各種培訓班我也都聽你的安排……”
“得了，沐秋華，你閉嘴吧！我覺得你真的應該去看看腦科了。當初是你一再攔著不讓小澤去上那些培訓課，今天怎么了？被昨晚的雷劈醒了？別說小澤不能跟你，就算跟你，你以為憑你那破單位，破本事，破工資真的付得起小澤的教育支出嗎？還有他以后出國讀書的預算，就憑你天天窩在一米見方的那個破工位上畫那幾張破圖，就能負擔得起嗎？你早點醒醒吧……媽的，老子當初真是瞎了眼！”
楊曼的話，恍如一把利劍，徹底擊穿了我內心深處最后的一絲跳動。我甚至連自己的呼吸都已感覺不到。是的啊！她一句話也沒有說錯，我的確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更是一個失敗的父親，或許我這種人根本不配做父親。
“楊曼，你把小澤……判給我……我……我可以把他留在你爸媽和你身邊一起生活……我什么都不要……我凈身出戶……行嗎……”我深深地垂下頭，近乎用一種乞求的口氣說著話，“而且我保證自己每個月所有的工資全部都給小澤當生活費，只要你能把他判給我……我……”
“沐秋華，你有意思嗎？你到底在想什么？老子缺你那幾個錢嗎？”楊曼橫加打斷了我的話。
“算我求你……楊曼……”我盡量壓低自己的聲音。
“這就是你一個多月憋出來的解決方案？哼！沐秋華呀沐秋華，看來你永遠也去除不掉農村人的劣根性，把小澤當傳香火的工具是吧？我爸說的真對，農村人就是農村人……頭腦簡單……愚昧無知……你簡直跟你媽一樣……”
“楊曼，你罵我可以，請你不要提到我媽，可以嗎？”我將離婚協議書緊緊抓回手里，我的整只手難以控制的發抖。
“怎么了？我說的就是你們農村貨！”楊曼亦把眼睛瞪起。
“農村人怎么了？我是農村人怎么了？難道你爸不是農村出身？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在小澤的問題上，他是怎么想的，你們是怎么想的，這也是你們極力阻止我媽過來的最重要原因。是，我是貧苦出身，我就該低賤，可我……可我再低賤也比不上那個姓孫的低賤！老子就是死也不會讓小澤把那個人渣當后爹……”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不打算再有任何顧忌了。
“沐秋華，你說什么？你有病是吧？”楊曼被我徹底激怒了，倏地而起。
“我說什么你心里明白！貴州，你們為什么會去貴州旅游，我倒真忘了孫緲那個人渣的公司正是開在貴州。你們事先就約好的是吧？還全程大奔護送，一個多月幾乎每天都在一起，你別再裝了……”
說出這些話時，我的語氣竟出奇意外的平靜。
“你少無中生有我告訴你。再說老子去哪游玩跟你有什么關系？老子跟誰約好又跟你有什么關系？”
此刻，楊曼咄咄逼人的氣勢，已完全印證了我從小澤口中所聽到的一切。畢竟在一起這么多年，我很了解她，無可否認的時候，她便會像今日這樣盛氣凌人的胡攪蠻纏。
“怎么沒關系？我們還他媽沒有離婚。”
“哼！沐秋華，我真的看不起你，你能不能活的像一回男人？我們早已分居兩年多了，你覺得我們還算夫妻嗎？你真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looser。”
“是，我不算男人，我失敗，我當然比不過那個姓孫的。我他媽的昨晚若不是上網查詢，我都不會知道你任職的這家廣告公司早就被姓孫的收購。難怪你一下高升到了主管。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哼哼！不過，我想提醒你一句，想想王怡是怎么死的，你舅舅又是怎么死的……”
“沐秋華，我可告訴你，你不要信口雌黃，孫緲是我表姐夫，是我的家人，我不允許你肆意污蔑。”
“家人？哈哈！家人？老子第一回聽說表姐夫都成了家人。你表姐全家都死了，他算你哪門子的表姐夫？我實話告訴你，你真的以為王怡是精神出了問題自殺死的嗎？她就是被那姓孫的害死的，你大舅也是被他氣死的。”
“沐秋華，我警告你，胡編濫造是要負法律責任的。我表姐從小就體弱陰郁，我大叔是多年的心臟病。”
“哼，我胡編濫造？你可以去打聽打聽那個姓孫的為人，他當年就是為了貪圖你大舅家的錢，才會娶王怡的。什么樣的人渣一眼就能看到骨子里，他就是笑面虎，白眼狼，暴發戶……”
“哈哈，暴發戶？那你爆發一個給老子看看。人家一個孤兒，靠著自己的本事，現在坐擁十幾億身家。你呢？你還是先看看你自己吧！”
楊曼說完，拎包便要離開。
“哪怕是打官司我也不會把小澤給你們！”我亦立即站起身，大聲說。
楊曼頭亦未回，只冷冷地拋下一句：“奉陪到底。不過明早我要飛去日本辦事，至少一個月。這段時間你這個書呆子還是好好學習一下法律吧，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