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經貞的心神不定,此時,南部町、穴山氏陣中,卻是一片歌舞升平。
雖是白天,但大帳內的將領卻已經點燃驅寒的篝火開始筵席。低級武士也有樣學樣,或是三五成群跑到町內的酒屋狂飲猜拳,或是悄悄潛入宿屋邂逅流鶯,還在軍中堅守的不到十之二三。無人監管的足輕和農兵也大起膽子,紛紛停下操練、聚在一起談天說地,更有甚者,丟下手中的守衛戒備任務,不知躲到何處睡大頭覺。
這一切都被軍勢的總大將、穴山氏當主穴山伊豆守信友看在眼中。作為武田信虎的愛婿,其多次率軍隨同信虎本陣出征,見慣了武田氏直屬軍馬的精銳,對于己方糟糕的軍紀自然多有不滿。然而其對著自己身側兩旁喝得滿臉通紅、大呼小叫的譜代老臣或國人豪族皺了多次眉頭,但始終未能拉下臉開頭訓斥。
一來,穴山氏雖然是甲斐西部的旗頭,對于周邊豪族具有支配和征召的權力,但這種上下關系其實更像一種松散的同盟,只能大體要求其等服從出兵作戰等指令,難以嚴格約束軍紀等行為。
二來,作為夾在今川、武田中的第三方勢力,穴山氏內部天然分為親今川、親武田和謀求獨立三個派系。前任家督、穴山信友親父穴山信風更多屬于謀求獨立派,因此曾先后背離今川、武田兩家,最后和今井、大井氏攪在一起,共同掀起了“享祿國中大亂”,去年才剛剛被武田信虎恁死于河邊原合戰中。而穴山信友繼任后則更多表現為親武田立場,不顧父仇迎娶了武田信虎的次女(南松院)為妻,處處為武田信虎馬首是瞻,引起了剩余兩派的不滿,因此對于家中掌控并不高。若是開口訓斥不成,反而引發群起攻之,更要大失顏面。
“罷了,此次今川氏一改舊例、合北條氏同取都留郡,并非吾等授意左右,獻出一千足輕支援館主大人主力、密切監視駿河和遠江方面,已盡吾等份內義務。”穴山信友一面看著眼前的群魔亂舞苦笑,一面自我開解道。
“如今,今川地界上并無軍馬活動,就算其等重新從駿府等附近城池出征,吾等也有充裕時間整頓人馬、從容應戰,讓麾下放縱一下,大抵也不會誤事吧……”
回到南巨摩郡、領內軍營,經貞仍在憂心忡忡地聽取忍眾頭領戶澤白云齋的匯報。
“殿下,根據吾等反復比對今川氏行軍痕跡,從腳印深淺數量和行人口供等細節,目前已可以大致確認,高天神城募集的七千軍馬應該只有兩千左右進入了駿府城,而后轉往御殿場城和館主大人對峙,只是當初通過多打旗指、外緊內松的陣型騙過來探馬。另外福島左衛門尉殿下,一直未在御殿場城方面露臉。”
“今川氏大費周折藏下五千軍馬,必然所圖不小。如今館主大人所在的主戰場已成僵局,看來今川氏破局的后手,便落在此處了。”聽完戶澤白云齋的匯報,經貞斷定道。“可是,為何高天神城一直沒有動靜?”
“殿下恕罪,是在下失職!可那高天神城本就是軍用山城、城下并無町或村落,難以混雜附近偵查。此次陸續吸納遠江軍勢后更是完全關閉城門、實施戒嚴,就連蒼蠅麻雀都難以涉足,吾等甲賀忍眾嘗試多次,折損了六七個好手都沒有找到入城門路,實在難以談聽到城內狀況。”
“罷了,福島氏為了此番遮掩必然已精心籌備演練多年,豈非一時半會所能偵破,并非汝等不用心用力。那便繼續保持日夜監控、不得有半刻疏忽,另外要盡量保證自身安全!
“對了,此前的犧牲者,一律給予百貫撫恤,身后如有遺孤,則給予其兩人扶持米,直至成年。”
“殿下厚恩,甲賀眾粉身碎骨也難報萬一!”看到經貞不僅沒有怪罪情報不全,除了好生寬慰外更是對死傷者頒下優撫,戶澤白云齋在愧疚之余不禁感激涕零、恨不得立刻舍去生命報答這份恩情,因此紅著眼眶深深一拜,便迅速趕往高天神城。
“藤員,將今天的情報附上吾等分析,也同步遞送伊豆守殿下吧!”看到戶澤白云齋走出軍營,經貞苦笑著對身旁的三淵藤員說道。
“遵命,不過這份沒頭沒尾的情報和分析對于伊豆守殿下能有多少影響,還是個謎啊。在下聽說,如今穴山氏軍勢在南部町可是安穩的很吶!”三淵藤員接過情報,同樣苦笑著說道。
數十里路程,信使很快打了個來回。穴山信友的回復又快又簡單:
“本將已做好份內一切與富士川一線防衛諸事的安排,經貞殿下不必勞心于此。”
經貞算是碰了個軟釘子,但以這么點可謂絕對是空穴來風的情報,被穴山信友蕩下面子也是正常得很的,因此未多做辯解,只能期待戶澤白云齋更多情報。
一個無事的日夜后,三月八日深夜,甲斐西南邊境的平靜仍在繼續。
“高天神城還沒有動靜嗎?汝等可以擔保所有可以行軍的途徑盡在視野中嗎,會不會是福島軍脫開監控,玩了一出暗度陳倉?”
“回稟殿下,吾等忍者眾在所有出城路口都布下了暗哨,三班輪換、每天哨位都堅持十二個時辰雙人監控。若是有三五同行悄悄潛伏出城倒有可能,可足足五千人,總不能插上翅膀飛了吧!”
長坂政信嘿嘿笑了兩聲,說:“大哥,你擔心什么?伊豆守大人那邊雖然松弛渙散了些,但其必然同吾等一樣,廣有探馬耳目監控駿遠兩國,一有風吹草動便會有所警醒。”
眾人也都附和了長坂政信的意見。其所言不錯,經貞一時也找不到反駁的話說,可心中還是覺得不對,支吾說道:
“許是吾多慮了吧,可我總覺得自己像那蜀漢姜維,萬一給福島找到陽平缺口越了過去,那就……”
“殿下也是第一次經歷大戰,謹小慎微也是明智之舉。只是您可能不熟悉那高天神城地形,才會有此顧慮。”
“高天神城坐落于小笠山的山脊,是監視榛原、小笠、磐田三郡的要害之處,其城隨山勢、格外險峻。但與高高在上、易守難攻的優點對應,出城下山的可行之路只有兩條,道路所有隘口也都一覽無余,難以潛伏行軍。其余都是不可攀爬的懸崖,就算其舍命從山崖直接滾下,也會暴露在平地的視野內”,為了開解獨自糾結的經貞,戶澤白云齋大著膽子為其解釋道。
“大哥,你便放心吧。我爺爺當年為了修習槍術曾游歷四方,曾在遠江停留過一段時間,對于那高天神城的險峻還多有感慨,常常講與我聽。確實和戶澤殿下所言無二,其三面環山、一面靠海,福島軍總不能變成魚從海里游出來吧!哈哈哈哈哈!”
然而,長坂信政看似想活躍氣氛的玩笑,卻讓經貞臉色煞白起來。
“靠海……遠州灣,富士川……”
“其等必然是從遠洲灣出海行進到富士川,再棄船沿著富士川北上。相較于高天神城與南部町之間有著足足百里的預警距離、足以讓穴山軍從容應對;富士川入海口距離南部町不過二十里,夜間一個半時辰便可奔襲而至。伊豆守殿下危矣!”聽到經貞喃喃自語,世代居住在甲斐的內藤昌豐最快醒悟過來。
“殿下,吾等必須立刻報告伊豆守殿下,同時提醒甲府方面!”三淵藤員也急切說道。
“這自然是應有之義,不過只怕已來不及了。南部町此刻大概已經血流成河了!伊豆守殿下一敗,這股偏師必將效仿慣例,直取躑躅崎館。館主大人那邊還在與今川、北條主力對峙,聞得此消息必定軍心不穩,為對方所乘,這便又是一場大敗呀!”
“武田氏,不會就此滅國吧?”,橫田高松撲通一聲坐倒在地,雙目無神的出言道。
“那倒也不至于,武田氏畢竟經營甲斐數十年,即便潰敗也足以收攏殘軍,步步退守躑躅崎館,各方國人眾面臨外敵倒會萬眾一心,共同站出來保護自家領地,再賄賂一下不甘寂寞的扇谷上衫氏偷襲相模,逼北條氏撤軍回援。再不惜傷亡磨耗今川軍,終歸還是能維持下去的。不過大半國土陷入燒討掠奪,青壯老幼死傷離散不計其數,這樣的結局多半無法避免。”
“當然,這也是理想狀況,亂世中一切皆有可能。說不準館主殿下直接歿于戰場,武田氏瞬間分崩離析,直接被兩家瓜分,也并非天方夜譚!”
看到眾人六神無主的樣子,經貞作為當仁不讓的主心骨,只能壓下心頭同樣升起的惶恐忐忑,努力保持鎮定自若的樣子發號施令。
“戶澤白云齋!忍眾大大失職,是釀成此番禍亂的重要原因,汝等必須負起責任來!半個時辰內,務必核實吾等推論的真偽,將結果呈到我面前!”
“另外,從現在開始,所有可用力量全部撒到富士川一線,不計成本不惜代價,我要時時掌握福島軍的動向!”
“在下,在下將親自攫取情報,就算甲賀眾全軍覆沒,也誓將情報送回!”
“九郎!高松殿下!迅速傳令全營戒嚴、實行宵禁,所有人在各自帳內待命,不得外出!同時令輜重營馬上開始埋鍋造飯,將飯團、草料統統分發下去!”
“遵命!”
“藤員!你迅速調度安排信使,分別提醒甘利備前守領內、躑躅崎館和御殿場城方向,以便其等早做打算!”
“在下領命!”
“昌豐,你對此處最為熟悉,可敢隨我一起沿著釜無川—富士川向下偵查一番?”
“義不容辭!”
“諸位,無論如何,吾等既然提前談查出了福島氏的詭計,一切便尚有挽回之機!時間緊急,諸位各做準備吧,拜托了!”
此時,南部町內,不同于白日熱鬧喧囂的繁盛景象,此時已化為一片修羅地獄。
民町內,到處是一堆堆的血肉,殘肢斷臂散了滿地,尸體層層疊疊,滿地是鮮血,一股股血腥味中,還傳來一陣陣呻吟和哭泣聲。
原是穴山氏軍陣所在處,更是這幅地獄畫卷的核心。連綿數里的戰場上,盡是死尸、旗指物、武器。雖然局部還有著心懷悲憤的武士組織起附近足輕,形成大大小小六七個激烈抵抗和廝殺的漩渦,但在數千福島軍沉默的沖刷下,這些漩渦最終越來越小、化為無形,被深沉的夜色和漆黑的人潮吞沒。
終于,隨著最后一聲瀕死前的悲鳴,夜色中的戰場再次平靜下來。為首的大將收起太刀,胡亂抹了把臉上血污,穿過戰場,大踏步朝前走去。
只看那大將身長七尺、面黃睛赤、形容古怪,一路走來,途中的福島軍不拘士卒武士紛紛矚目行禮,不是福島氏總大將、高天神城城主福島左衛門尉助春卻是何人!
福島助春一路找尋到戰場邊緣,看到數十名精銳武士環繞護衛的中年僧人,方才停住腳步,低頭行禮后恭敬道:
“此番大破穴山氏,全賴雪齋大師神機妙算。雖可惜走脫了敵首穴山信友,但大局已定、無需顧慮!”
這中年僧人縱然身處尸山血海中,一身黑衣卻是滴血未沾,聽了福島助春的恭維,其卻是毫無反應,依舊望著遠處的福島軍軍士,將投降的穴山眾趕到了數處分割管理,追趕失去主人的戰馬,對傷重的敵方或友方補刀殺死,口中念佛不止。福島助春對于僧人的無視也毫無抱怨,只是恭敬得站在其身后等待。
良久,僧人終于念完佛經,方才朝著福島助春略微點頭示意道:
“方外之人,本不該在于紅塵纏擾。但貧僧既受上總介大人(今川氏輝)重托,也不得不造下殺孽,只能超度一番,散去這里的怨氣。勞煩左衛門尉殿下久等了。”
“大師慈悲之心實在令吾等敬仰!如今穴山氏一敗涂地,甲斐門戶大開,還請大師繼續教授在下如何行事。”
“上總介大人只命貧僧助左衛門尉殿下擊破穴山氏、打通北上之路,剩下的事情就由殿下自行決斷了,貧僧體弱難行,就留在此間的淺間大社為殿下祈福吧。”面對福島助春的討教,僧人長念一句佛號,淡然拒絕,隨后不顧福島助春挽留,自行朝著東邊而去,身邊護衛的精銳也是毫不猶豫跟隨上去。
福島助春在這油鹽不進的僧人面前處處吃癟,心中惱怒卻不敢表現出萬一,只能陪著笑臉隨侍在旁。只因這僧人正是被公認為智多近妖、不可開罪的今川氏軍師太原雪齋!
提到日本戰國,便必然會提起織田信長與今川義元;而提到今川義元,便不可略過其背后的“黑衣宰相”——太原雪齋。太原雪齋本名不詳,其出身顯赫非凡,其父庵原左衛門尉是今川氏重臣、駿河國庵原一帶的領主,母家興津氏同為駿河國橫山城一帶領主,并掌握著駿河的海賊眾。其自幼聰慧、早早便寄身佛門,修成高深佛法,先后在駿河善德寺、京都建仁寺修行,后來在今川氏當主今川氏親的多次邀約下才出山,并擔任今川氏親五男芳菊丸(法名檀岳承芳)的佛門師傅,帶領其修行。
其后十余年內,今川氏親及其長子今川氏輝兩代家主接連死去,太原雪齋看到了檀岳承芳出頭的機會。其就立刻開始為他的弟子擴充勢力。在檀岳承芳還俗并改名今川義元,正式加入奪嫡后,太原雪齋為其說服朝比奈泰能、瀨名氏貞、關口氏廣、由比助四郎、大野彥四郎等家中重臣,成功在花倉之亂中擊敗競爭對手,將今川義元推上家主之位。
此后,太原雪齋終生扶持今川義元,以自己的才干把今川家的勢力推至最高峰,得以與鄰近大名分庭抗禮。他在軍事、政治和外交上都有非凡的成就,更是一手締造了著名的甲駿相三方同盟,令今川義元能毫無后顧之憂得經營其上洛計劃,就連當代名將武田信玄和北條氏康都對太原雪齋敬重有加。然而,在太原雪齋死后的短短五年時間,今川義元便兵敗桶狹間,不但自己身死,也因為葬送了大批家臣,最終導致今川家的衰亡。
因此從某個角度來看,太原雪齋在世時,今川家幾乎沒有失敗的戰績,一路高歌最后到達了全盛期。
“貧僧雖不能同行,但還是有只言片語可以贈與左衛門尉殿下。”看到福島助春一路上恭敬如一,太原雪齋臨行前還是開了尊口。
“左衛門尉殿下雖有五千眾,但海上航行和夜渡富士川已折損不少,加上此戰消耗,只怕現已不足三千之數了吧?殿下總不能指望靠著這三千疲憊之師攻破躑躅崎館、全取甲斐吧?”
“因此,左衛門尉殿下擊敗穴山軍就已足夠了,剩下只需一路慢慢行軍、穩扎穩打,大張旗鼓擺出威脅躑躅崎館的態勢,武田全境人心渙散之下,御殿場城外的平衡便會打破,武田信虎必然大敗。如此以來,自然一件大功輕松到手。”
“左衛門尉殿下可要記住,汝等只是偏師。雖是一記妙手,卻從來不是勝負手,最后分曉永遠落在御殿場城下、雙方主力之間,不要忘記本分,盲目壞了大局!”
聽到太原雪齋逐漸嚴厲的提醒,剛剛大仇得報、志得意滿的福島助春心中大為不服,竟然克服了對于太原雪齋的強烈敬畏,大著膽子出言辯解道:
“可,可是,此戰過后,穴山氏已無再戰之力,從剛才審訊戰俘的情報也可知曉,甲斐全境可用之兵已全部被武田信虎搜刮一空,最多只有百十人一伙的地頭豪族。然而,就連穴山氏這一西部旗頭都是這般松弛可欺,吾等雖然疲憊不堪,但對付更遜一籌的烏合之眾還是手到擒來。如何不能直取躑躅崎館,為上總介大人的大業立下頭功!”
看到平時畏懼如鼠的福島助春居然敢頂撞自己,太原雪齋卻是出奇的沒有生氣,只是深深看了其一眼,平靜道;
“方才已經說過,貧僧任務已了,一番臨別贈言左衛門尉殿下不必放在心上,盡可自專。那便提前預祝左衛門尉殿下武運昌隆、立下頭功吧!”說罷,便直接帶著本家護衛自行離開。
片刻后,打掃完戰場的福島軍在福島助春的約束下重新開始沿著富士川北上。聽著背后沉重急促的行軍腳步,太原雪齋卻涌現出一絲古怪的笑意。
“好言難勸該死的鬼。上總介大人明顯不是長壽之相,到時,這位左衛門尉殿下明顯會支持玄廣惠探公子(玄廣惠探是今川義元的庶兄,也是其后來的競爭對手,有著其母福島氏的背景,福島助春自然會支持其)。吾言盡于此,任何人都挑不出過錯,便讓汝等好好吃個苦頭,也好給芳菊丸(今川義元)減少點麻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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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小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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