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
腳下全是凍得堅硬冰碴……
那個隊員從我身邊跌落的時候,我的雙手已經凍僵了……
但我出于本能的反應還是剎那間伸出手去抓他。
但我的手已經凍僵了,一雙凍僵的手又能使出多大的力氣呢?
人啊,總是留給自己后悔的機會,然后抓住這個機會不停的去后悔……后悔當時的自己,當時的環境,當時的一切……
而我,給自己留下了這個完美的后悔機會。
沒錯,當時,我失手了,我用凍得堅硬的四指抓住了他身上的繩索。
但是,我使不上勁,我就眼睜睜的看見他向下墜去,看見他的面孔在我的視線里逐漸模糊。
對,我就那樣盯著他消逝于冰雪,就聽著他絕望的呼喊……然后漸漸遠離我。
而我,卻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后悔。
……
我們,是一個團隊……
曾經是。
那是曾經,我們有幾萬人,如今,剩六個……
昨天,剩兩個。
就我和他。
……
地下的建筑似乎從來都不歡迎光,因為那是天空中的東西。
一盞燈孤獨的懸掛在承重梁上,吝嗇地將光拋向四周,顯得那么昏暗。
昏暗有時甚至不如漆黑。
這間屋子是一個簡陋的會議室,屋子內有一把椅子和一面黑板。黑板上寫著密密麻麻的救援措施和救援目標。
措施,在現在這種環境下就是死亡的音符。
我知道,現在要想活下去,靠的是隨機應變的能力和應對各種危險的果敢。
但,我所熟知的一切,我的所有經驗,仿佛就是兒戲,就是他媽的一片羽毛。
我知道,我的一切本領和技能,包括我們團隊的所有技能,現在全部都成了茍延殘喘的倔強。
身懷各種救援本領的團隊,只剩兩個人了:我和他。
昨天,我們又失去了一個成員。我們的身上,又被割走一塊肉,而血,早都流盡了。
這就是救援行動帶給我們的:失去兄弟的痛苦。
去他媽的救援技能,去他媽的生存技巧……
屋內的六把椅子上,本身應該坐著六個人,但是現在只坐了一個人,他是坐著的,我是站著的,我的位子上沒有人,而其他人都已經不在了。
剩下的四把椅子上整齊的擺放著一個個頭盔,那是他們生前戴著的。頭盔上面還清晰的寫著“應急救援部隊”幾個字,在昏暗的環境下,竟然有了光澤!
他坐在椅子上,用手捂著臉,沉重的嘆息著:
“去他媽的救援,救援……”
“救誰?救自己同伴的尸體?我看這就是送死,哈哈哈,我們去送死,再被我們自己救回來……哈哈哈……他昨天還是個活生生的人啊!!救完了,就救回來一具尸體,嗚嗚嗚……嗚嗚……”
我靠著墻,看著他已經哭的泣不成聲,氣息甚至都接不在一起。
我也想哭,可我哭不出來,我多么想把內心翻出來,讓里面憋著的,已經發酵了的痛苦和悲傷宣泄出來。
但我沒辦法這么做,因為我無法對著自己僅剩的隊友宣泄悲傷,那樣只會加速絕望的蔓延。
現在誰都很難過。
這時,我必須裝作堅強,我不能再將我自己的情感毫不負責的拋向已經悲痛欲絕的他。
但,我卻是那個比誰都悲傷十倍的人。
因為,我是隊長。
我現在的感覺,就像有人喂我吃了一塊石頭,卡在喉嚨里,噎得慌,也像有人用手死死的掐住我的心臟,不讓我的血流動。
我使勁想把這種感覺咽下去,但它卻一次又一次反涌上來,成為更加難受的感覺,哽住我的咽喉,化成一種酸麻,直刺鼻腔。
他漸漸緩過神來,但悲痛絲毫不減,他望著我,抽咽著說:
“沒人了,沒…沒人了,隊長,我…受不了了,這究竟是為…為什么?為什么我們越救,人卻越少啊,嗚…嗚,沒有人了……”
我死死的咬住嘴唇,幾乎是繃著聲音說話的,因為我真的快要哭出來了。
“救援部隊沒人了,沒事,但外面肯定還有活著的人,我…我們還得去救,我們沒人,那沒…沒事,但如果外面還有人,但我們放棄了,那就有事,聽……聽我的,還得去救……”
他怔怔的看著我,淚水掛在兩腮上。
突然,他一下子跳起來,沖到我面前,對著我的臉就是一拳。
我立馬感覺頭部一麻,臉側一脹,就翻倒在地。
他歇斯底里的大叫著,眼血紅血紅的,面部被淚水打的一團糟,脖子被脹的青筋直冒,聲嘶力竭的對我大吼到:
“你他媽瘋了嗎?啊?你是瘋了嗎?你他媽就個大混賬,把弟兄們的命當球踢的蠢貨,救救救,你救去吧!??!你自己救去吧!”
他又掄起拳頭,對著我一頓亂砸,我死死護住頭部。
“救吧!一直救去吧,他們全白死了,原來我們還有六個人,應該越救人越多,力量越大啊,而現在呢?越救越少!你是這是救人還是舍身啊?”他繼續嘶吼著。
“你他媽告訴我,哪里還有人?救尸體嗎?我們就是被你這個冷血殺手一個個推下深淵的啊!你為什么不去舍身啊?你憑什么玩我們的命???哪里還有人?哪里啊?這兒?我們這兒也沒人了??!嗚嗚嗚……”
他終于又控制不住了,向后坐倒,又捂住了臉,痛哭起來。
過了好久……
我擦干鼻子上的血,緩緩站起來,張開嘴對他說:
“救人,是我的任務,只要我還活著,我就必須去救,直到拼盡了生命,我也要從冰雪之中挖出一個活生生的人,也許你說的對,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活人了,但我只要還有一口氣,我就要履行我的職責!”
我看著他。
“你隨意吧,這次我自己去,這次我賭上命了!”
我把嘴里的血吐了出去,活動了一下手腕,我把頭盔從桌子上拿了起來,用拇指摩挲著印在頭盔上閃閃發光的救援標志,這時他抬起頭看著我。
我把手中的頭盔舉起來,擺在他面前,用手指著上面的“應急救援部隊”的標志。
“我要對得起這個部隊的名譽,我更要對得起那些隊員們的靈魂,我沒有把玩別人的生命,從來沒有。”
“我更不是傷害他們的冷血殺手,我只是他們中的一員。我只是想完成他們尚未完成的任務:尋找幸存者,救助他們?!?p> “冰雪再厚,也蓋不住我的良知,也埋不住我的希望。我不能停,因為我也害怕絕望!這次,我要搜尋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視死如歸?!?p> 說完,我便把頭盔帶上,扣好,整理好衣服,踏出門去。
走廊的燈比會議室更加昏暗,給人一種無比壓抑的窒息感,我突然感覺天旋地轉,我第一次感覺這條走廊是無比的狹長……
走了一段之后我突然感覺我邁不動步子了。
我只能靠著墻慢慢蹲下,把頭埋在膝蓋里,悶聲嘶吼著,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長時間不崩潰。
我轉過身去,用拳頭對著墻壁一陣亂砸,直到我雙手的感覺從疼痛轉為麻木……
我抬起頭,我發現我的視線已經模糊了,無力感襲來,我感覺自己隨時都可能暈倒。
突然,我感覺我被人扶了起來。
“我跟你一塊去,等等我。”
我驚訝地眨了眨眼,抬起頭,定睛一看,不知他什么時候已經來到了我的身旁。
他已經把眼淚擦干了,眼睛里又放出光亮,他同樣也是一副視死如歸的堅定表情。
“你跟我一塊去?”
“對,一塊去,這樣有個幫手還能安全點?!?p> 我終于忍不住了,我的嘴唇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咸澀的感覺已經沖進我的咽喉。
我趕緊把頭盔上的防風眼鏡拉下來帶上,并且轉過身去,因為我的眼淚已經在眼眶中打轉了。
他把我拉起來,拍了拍我,之后轉身走去。
他在我后面喊道:
“既然這次賭上命了,那裝備必須齊全?!闭f完,他便跑到倉庫開始翻找裝備。
他一邊找著,一邊說:
“防風服、防凍液、噴燈、融雪劑、汽油、冰鎬、登山纜繩……這個,還有這個…呃,對對對,這個也帶上…”
他把這些求生裝備從倉庫門中扔出,扔到外面的地上,一直在忙碌著。
我突然覺得能和這樣的隊友出生入死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連忙跑過去,含著淚把東西都收拾好,并且打包帶走。
等到都收拾齊全,我們就準備去機庫了,然后告別這個經歷過很多故事的地下庇護所。
我剛準備走,他突然叫住我。
他開口說:“你和我回趟會議室?!?p> “干嘛還不走?”我疑惑的問。
“你和我回去一趟,我還有件事沒做?!?p> 我又和他返了回去。
每次進會議室我都十分嚴肅,因為這是我們以前商討計劃的地方,也是做動員的地方。
那時他們四個也都在,而現在只剩下四個頭盔……我感覺嚴肅一些,是對他們的尊重。
他走到桌前停了下來,盯著四個頭盔看了一會兒,然后他也把他自己的頭盔帶上。
之后,他從最內側的衣服兜里掏出一張略有褶皺的合照。
看到那張合照,我的心顫了一下,那是我們組隊之前照的唯一一張照片,我們六個人中,每個人都是笑著的。
當然這是在那時。
他拿在手中看了一會兒,便輕輕地放在桌子上,然后擺正。
他輕輕地嘆息著:
“唉,信仰念在這兒了?!?p> “我倆把我們的信念留在這兒陪你們,這一趟不知道能走多遠,能走多久,能不能回來?我倆要是回不來,那就永遠也回不來了,什么也回不來了,因為沒有人會發現我們,更沒有人知道我倆的尸體在哪兒。”
他接著說。
“你們看,那時我們笑得多開心啊!而現在只有我倆還活著,只要我們活著,那就要把職責履行到底。走這條路,我們無悔!”
他說完便沉默了。
我使勁地咬住牙,下顎繃得死死的。
但我終于忍不住了,眼淚一串一串地滾落下來,想停也停不住。
但是,我帶著防風眼鏡,他沒看出來。很快,防風眼鏡上就起了一層霧氣,周圍什么也看不清了。
悲傷是水,而堅定的信念則是火。二者相交,在我心中就化為了一陣霧氣,霧氣則化作眼淚滴落,然后在鏡片上凝結……

得楨
生離死別,寫的就是要悲痛一點才有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