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2章 磔磔的怪笑
桃花掩映里,有一大二小三間茅草屋。
竹木籬笆圍就的小小院落,兩個青年和一名老者。
葫蘆架下,蹲著的那個把頭仰得高高的,歪咧著一邊嘴角,"阿爺,你教我閹豬蛋子,可行啊?"
口水流得長長的。滴答到地上。
正在給老閹豬匠打下手的那個是老大,這家伙顯得黑壯多了。他聽得這話,血紅著眼睛,死死盯著小的。
那里面有一團火。
老閹豬匠哼了一聲。重重地把那個閹豬的刀扔在臉盆里,水花高高濺起他的不滿。又高高揚起布滿褶皺和老年斑的手臂,巴掌照著后腦勺呼去,"看什么看?你也是個傻子?"
沒呼著,自己倒一個趔趄摔了個嘴啃泥。就像一扇老舊飄搖的門板一樣,撲倒在地。
老大見情勢不妙,撒丫子就跑。
老閹豬匠翻白眼,身體的零部件在扭曲,抽搐。努力地想爬起來骨頭嘎嘣作響,面部表情顯得猙獰。
老幺一度以為阿爺不行了。
老閹豬匠顫顫巍巍的,還是被扶了起來。他用鼻子發聲,用喉嚨呼氣。左三下,右三下。他干癟的嘴巴鼓脹了起來,那里面有一條左搖右晃的舌頭。上下左右里里外外,那是舌頭在口腔里舔舐。像是攢足了全身氣力,"呸一一",呸出半截殘牙。足足尺余遠。
腥膻之氣過于強大,夾雜著人體臟器漸趨衰敗腐朽的些許酸臭,老幺退避到兩丈開外,扭頭觀望情形,隨時準備再次飆射三五百米。
沒成想阿爺一步摔趴,怒呸殘齒尺余遠。
老幺的世界里,頓時,一片兵荒馬亂。
……
老閹豬匠很早就哼哼著躺下了。不知何時又睡著了。不再"哎呦哎呦"叫喚,也不再頻繁長吁短嘆。
老大那廝很晚才摸進來,左顧右盼躡手躡腳那樣,不像只是察探老頭是否熟睡。
沒一會工夫趁夜又跑出去了。
臨出門大佬打飽嗝,沖他頻頻揮舞拳頭,居然又蹶腚呲了串響屁!
屁聲拖的很長,那是大佬勝利的宣言。
老幺很想抄起門角落的那根頂門棍,砸丫個眼冒金星。又或者大聲喊叫"抓賊啊一一"想想作罷,現仇現報的方式顯得很小家子氣。又缺乏美學感覺。畢竟是他大佬,無非是肚子餓了,或者嘴饞想吃點東西不想被責罰而已。野蠻人的那點點小心思,有時覺得蠻可愛的。
是的。老大那廝貓在暗處角落,啃了一柱牛鞭。
威脅他不要聲張。
在老幺瑟瑟發抖里,老大很是得意。胡吃海塞,就著一大瓢渾濁的米酒。
那是放陶缸里腌好了還用名貴香料在灶上熏過的,準備端午那天給千戶老爺送過去。
每逢初一十五,當然還有逢年過節,這些不和農奴一樣參加集體勞作的大小手藝人,都得去走動。
老爺丶夫人和各位長老那時會端坐在大堂里,門前一定會擺起兩門紅衣大炮。千戶老爺的手中也少不了端著那一條火槍。據說那是千戶老爺六十壽誕時葡萄牙駐澳門總督饋贈的禮物,是身份與實力的象征。
每次槍一響,那些在河谷里,匍匐著身體勞作的奴隸便會低下他們沉重的頭顱,木然深刻的遠古表情就又回來了。他們暫且不關心女眷們的裙子是長是短?倒是白皙豐腴的手臂托舉的那些肉類,經過廚娘伙夫的精心烹制,流光溢彩香飄四野,往往讓他們喉結聳動。
晨早流流。老幺也喉結聳動,阿爺爆了一盤公雞蛋,噴發一股子濃烈的酒香味。
"真香。嘻嘻。"口水現在已經歪咧即來。
"去,年輕輕吃什么雞腰子。"
"酒,酒,阿爺。"
"去去去!你已經夠傻的了……就能喝一口啊。"
"嘻嘻。"
聞著挺香,看著也不錯。可老幺打小就不吃這些雞零狗碎的玩意。他覺得那玩意口感有點像肥肉,又有點像皮筋,咬下去有些膩歪。
正好老閹豬匠也不給吃。
其實,老幺就是饞那口酒香,雖然只是再普通不過渾濁的米酒。
那酒,老閹豬匠就更不會讓喝了。那分明是他的命。
所以老幺用了點策略,喝到了一口,一大口。
阿爺竟然自己能爬起來了,這應該不是什么壞事。
忙里忙外的給整了一頓豐盛的早餐,都是些雞零狗碎豬下水之類的東西,烹飪方式油爆煎炸。顯然熱鬧與期待并不屬于他,傻憨小透明嘛。早午飯一塊吃了,然后慢悠悠地去牲畜棚欄干活,每月混幾兩散碎銀子聊以度日。就這,梅花塢很多人眼熱的不行,畢竟屬于有點點手藝的一類。
他們比較的目光,鎖定在河谷里那些衣不蔽體的封建農奴身上。
老人家整點下酒菜,忙里偷閑自斟自酌,該是十分愜意的一樁美事。敢情阿爺還沒有發現陶缸里少了一掛牛鞭!
倒不是真就懼怕老大黑黑的拳頭,他固執的認為,在人家享用美好早餐的時候,提拎出令其心驚膽寒,抑或是憂憤交加的壞消息,顯得格外殘忍。
老幺比阿爺起的還早,這是他多年的習慣了。到樹林子里邊呼嘯奔騰一番,待到渾身熱烘烘的時候,找兩個野果填下肚子。又蹦噠著把自己給送回來。送回來后還不忘抻抻筋條,啊哈長長一口氣,裝作剛起床的樣子。。
這是他剛來時養成的習慣,他隱藏在這個身體后面,無時不刻不在觀察體會這里的人情物事。
山邊田埂下,順帶著還刨了幾株田七。想著老閹豬匠嗜酒喝美了保不準搖頭晃腦,酒后吐真言把閹豬劁牛的那點小道道給他捋一遍。其實他并不是特別在乎,非其不可。不是小看閹豬劁牛這項古老的手藝,或許他可以拿來參考,改進更好的方法。開闊下思路也不錯嘛,他相信,萬事同理。
山野間的田七,團大頭多。粗略瞄了一眼每一株都不下四十的頭。采挖田七時,不由想起還沒來到這方天地之前,久坐電腦前偶爾腰酸,跋山涉水滿野外找三五合適的田七泡酒,都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
余琛也沒有忘記在這里,這個喚做梅花塢的明末要塞,在別人眼中,他應該是個傻子,歪咧著嘴說話,流長長的口水。
回來的路上把那些個大多頭的田七藏在一捆茅草里,讓人看見搞不好威嚴的古德莫尼老爺會治他個私挖亂采之罪。
在這個純凈充滿靈性的身體里吸收沉淀有些年頭了,余琛開始懷念那種來去如風,時而隱忍待發的操盤生活。揮雞毛撣子的日子,他是一縷河谷的風,自由吟唱;他是有著數十年功力的武者,談笑間拳崩三丈腳踢四方。
都說與人奮斗,其樂無窮。
為老幺也為余琛。他也想嗷嗚一聲!
雖然這里沒有股票、期貨、外匯和權證,又有何妨?
眼前這狗日的生存環境,三十好幾了,全身上下還只有一條粗陋的包屁褲。
堂堂985、211雙認證工廠出產,自駕游穿個隧道,淪落于斯。不僅一夜回到解放前,更是倒退回來實質封建農奴制的邊陲小邑。
"喝美了?"不知何時老閹豬匠開始坐定喝酒。
先是移移板凳,又伸伸胳膊挽起袖子,然后拿起筷子小心翼翼蘸取一滴酒,嘴巴吮吸,咂巴半晌。
"喝美了?"舔著嘴唇。他學舌學樣,傻憨憨垂涎三尺。
"……"
老嚴豬瞧著他那傻樣,氣不打一處來,直接拿起一顆雞蛋子砸過來!
又得站門口望風嘍。
往往這時候,他會被安排站在門口算是望風吧。吃點油星的食物都得偷偷摸摸的,這些東西屬于他的職業福利,也可以說是折抵了部分勞藝報酬。老閹豬匠只是覺得沒必要節外生枝,這雞零狗碎的,也是實打實的肉啊。所以能關起門來吃就關起門來吃,能有人望風干嘛不用呢?一個饅頭真就能引發一樁血案的地方。
就像在這里想穿一件洗得發白的單薄長衫,也得是會點手藝的人。沒有老爺們點頭恩準,就穿你的齊屁褲,再好些包屁褲。就這你還得小心伺候,不然和河谷奴隸一樣一一披草衣,圍樹葉裙!住集體大草棚!
老閹豬匠在撿公雞蛋,那顆砸向他的公雞蛋滾落在地上,沾滿灰塵,竟一口吞下。手指頭上油漬都不放過。
余琛見多不怪,轉頭繼續望著門外。
門外也有人在看著他。
不,是盯!
不僅盯著他上下打量。還沖他招搖藕臂,飾物上的鈴鐺叮叮當當作響。看吶,玉指蔥削,哇,最是那一抹笑意。風情萬種。
"嘿,馬家老二。我教你,制造武器。嗯,就是那種可以吃到肉的又大又長還很粗愣,帶有月牙弧線的武器!"她杏眼浪飛。邊描述,邊努力比劃著。
暗香浮動,似曾相識?
余琛努力回想。
眼里閃過一絲亮光,轉瞬即黯然。不是她。
分明卻又有…親近感。
眼前這位眉眼幽深里草木含春,身段豐腴處峰谷誘人。一種異域姑娘邪性的美。
這是那誰來著?
也許是有過數面之緣,對方此行為何呢?
猛然,他怔住了。呃,那是母狼春芳時節的眼神。
她專注而游移的目光,正打量自己裸露的上身,還算結實,曬不黑的天然白。偶爾還瞄移腰下部位。
她一步一踱著,來到近些的位置。
圍繞他周圍轉悠,分明能感受到來自背部目光的能量在微微移動。
熱感加強,目光在偷襲他的背部!莫非雄性的后面,羅柚飽滿里曲線兩瓣也是魅力部位?
這姑娘就是膽大,或許異域姑娘直白熱情些。火辣辣的目光火辣辣的愛。愛的熱烈恨的決絕。
想起自己只穿一條近似平角短衩的包屁褲,慌忙捂襠的動作竟能讓那張嬌媚的臉好一陣春意蕩漾!
"我就知道你不傻。聰明著呢,如果你愿意的話,叔叔和我說了可以教你制造--弓弩,可以射進去野豬巨鹿的那種。"
"……為什么是我。哦,你是白--小姐!"余琛想起來了,此女在白長老莊園多次見過,妖媚如蠱,潑辣強勢。浪歸浪,聽聞是個頗有手腕的主,深得白長老喜愛。
"傻子和小孩才問那么多為什么?你是嗎?閑得無聊死去,到處轉悠正好看到你了。"
答非所問,其實余琛想問的是為什么高高在上的白長老會主動提及教他制作弓弩。在這個地方那可是一門很吃香的時興手藝。
"他們都喊我傻子。"
"你的眼睛里很清澈。特別有神彩。一一我觀察你很久了。"
"……"
觀她隱隱散發玫紅光澤,氣運強勁還在后頭。
這些年,余琛悄咪咪的打量觀察梅花塢的人物景象。在這靈山秀水之間吸收,純凈的身體里孕育,他的觀氣之術已然有所進步,雖然還是淡淡朦朦不甚清晰。望其概廓,分門別類足夠用了。
"老幺你在跟誰說話呢?還不進屋!"
豬匠站在門口暴喝。
干!本來他想追問白長老間接提及教他弓弩制作之事,又擔心刺激到老閹豬匠。
"茹姐姐……這天一下放晴了。"眼神可以代表一切,也可以說什么都代表不了,最終解釋權歸他。所以他決定繼續流口水。
說話時,余琛蹦著跳著,宛若孩童一般。垂涎絕技叒閃亮登場。
K線江湖殺氣充盈,他不止與狼共舞,獵鯊屠龍的事不是沒干過。不止一次。她是人,終歸女人,這就足夠了。
"乖。你那么大只,應該是哥哥吧。"她笑意盈盈,很是受用。許是神情間感受到了像風像霧的某些東西?"好吧,以后…姐姐撐你。"
白茹沒有繼續糾纏傻,不傻這個問題。無聊,能有個看著順眼的人在旁邊就行了。她也不知道為什么今天走著走著,就走到這里了。
"混賬東西。"老劁匠老臉掛不住,手里多了根大棍子。大半壺米酒下肚后勁應是上來了,瞧那張牙舞爪的架勢隨時準備沖過來大殺四方。
茹姐姐輕誚一笑,"您倒是使出渾身解數,讓兩個小的都穿上長衫啦。"
換作平時這事也就到此了了。當老閹豬匠今天喝了點酒,一盤雞腰子下肚。膽氣壯了不少,又在火氣盛時,攔都攔不住,極聲喝道,"這是我老馬家的家事,與你何干?就你跟那……就你能安甚好心?!"
草木繁盛高挑,冷峭的風擺過。
磔磔的笑聲自她身體里傳出,
那是荒園老宅墻皮剝落的聲響。
余琛翕動鼻翼,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如此,就是聞著有一股寺廟里,有的味道,眼前又仿佛有一道一道的光影格柵忽上忽下。
望著白茹離去的背影,老閹豬匠猛一激靈,如全身筋絡悉數被抽,緩緩癱軟在地,氣息不定。
剛剛才放晴的天,竟又無端風起。這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節奏嗎?
這晨興猛烈的液體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