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傳說中的那樣,流離島是一個完全由琉璃構筑而成的世界,華麗的宮殿在云霧中若隱若現,隨處可見晶瑩美麗的假山或魚池,或大或小,晶石鋪就的街道寬廣似無盡地延伸向遠方,每轉一個路口,你便會見到與先前所見全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如同又到了另一個世界。
就像所有大城市繁華的鬧市區一樣,街道兩旁開著各式各樣的買賣鋪子,有的清冷,有的人滿為患,有的一下子擠進一大群人,看了看,又一下子都走光了,于是那個店老板的表情始終陰晴難定。
云葉和高月隨著人群朝前走去,在陌生的環境里,兩個年輕人的手不知不覺便握到了一起。云葉感覺怪怪的、暖暖的,這種感覺一直觸動著他心底某處最柔軟的地方。
在未踏足這片土地之前,他們都以為流離島只會有南門宮的人——像那樣一個神秘而霸道的門派,應該不能容忍任何“其它人”存在于他們的活動范圍之內吧。
“快跑,快跑!”背后忽然傳來一聲呼哨,只見五六個曬得黑黑的半大小孩像泥鰍般從人墻里面鉆了出來,歡笑著跑開,臟亂的衣服里面鼓鼓的,像是裝滿了東西。人群一陣騷亂,幾條大漢沖了出來,爭相追趕,時不時咒罵一兩句,原來是孩子們偷了店主的饅頭。
孩子們分散了跑進巷道里不見了,那幾個打手找了半天也找不到,只好垂頭喪氣地回去。那個頭戴小氈帽矮胖矮胖的店主叉著腰站在門口罵得他們狗血淋頭,說了一大串連幾個孩子都抓不到連豬狗都不如之類的話,他一罵起人來手臂揮動肚皮亂晃。一群錦衣華服的小孩在一旁瞧著吃吃地笑,也不知笑誰。
流離島上到處都充滿了孩子爽朗的笑聲,孩子天真無邪,在這個世上,他們從來就不用過多地考慮什么,甚至生命會有危險。
幾近透明的晶石街道上,云葉和高月并排走著,忽然一個黑影擋住了去路。
本能地,云葉將高月的手輕輕一拖,本欲給那人讓路,誰知那人正好也往旁一閃,又擋在了前面。
云葉微微一怔,抬起眼細看那人,只見是一黑袍獨眼的男人手捧一張又薄又大的餅在吃。他的身后,人流如潮水般過,他就站在那兒,雙手撕扯一張餅在吃。
如此情景,兩個人都好尷尬,云葉勉強露出笑容:“你……”
“你有什么話就直說吧。”那獨眼人倒是爽快得很,繼續吃他的餅。
云葉點點頭,說:“你知道南門宮怎么走么?”
“你要去南門宮?”獨眼人邊吃邊說,“有好多人問了不去。”
“我問了就一定會去。”云葉說。
“噢,你沿著這條街往前走,就在前面往右拐,再在第三個路口往左拐,然后一直走,走到沒路了,你就會看到一座寶光流動的大殿,金色的大門比普通的城墻還要高,上面釘了三萬顆金珠,門口兩座晶石獅子威風八面,氣吞萬里,那便是了。”獨眼人將最后一點餅塞進嘴里,舔著嘴唇小聲提醒說,“不過你可要小心南門宮主,近來他好像不怎么友善。”
“好的,謝謝你的提醒。”云葉說,“請問你也是流離島的人么?”
那獨眼人嘿嘿一笑:“我只是流離島的一個普通老百姓。”說完他的頭發飛揚在風里,化作一道黑影融入了人群里,轉眼間便消失了。街道上人頭攢動,他像是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一樣
街的盡頭,琉璃筑成的殿宇,碩大無朋的金色宮門,三萬顆金珠,白玉斜鋪而下的門口,兩座晶石獅子,一左一右,一模一樣,威風八面,氣吞萬里。和獨眼人說的一模一樣。
百米內見不到任何行人飛鳥的蹤影,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只有無盡的迷霧飄蕩在空氣里。
像是被世界遺棄了五千年,沉默如同一幅畫。
云葉和高月佇立在金色巨門口,緩緩抬起頭將視線送上更高的蒼穹,那里,鏤刻著“南門宮殿”的巨大金字牌匾在迷霧中時隱時現。
好一座輝煌華麗的殿宇!云葉的手不由得握緊了劍柄,終于到了那個傳說中的地方了么?打開這道門就要見到那個玉座上的人了么?他跋涉千里,歷經無數危險來到這到底是為了什么——報仇?殺人?他在心里冷笑,他從來都不殺人的,那一刻,突涌而來的某種意念在他的內心里產生了質疑,自己真的會殺人嗎?
而身旁女子顰眉思索,神情也是復雜至極。她脆弱的心里隱藏了一個她所不能承受的巨大秘密,從源外源出來,她就被這秘密鎖住了心神,終日魂不守舍,以后也不得安寧。
這時,那畫中的門靜靜地打開了,走出一名緇衣老者。幾乎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云葉和高月都嚇了一跳。
“你們想見南門宮主么?那請隨我來吧。”
那緇衣老者面無表情,俯身退入門后,金色的大門在迷霧中發著光,而光芒的背后卻是一個無底的黑洞。
甬道兩旁連接著幾乎接近天宇的黑色帷幕,頭頂迷霧翻滾如云,除了腳下鋪著金磚的地面,便只能看到那兩旁如墻般林立著的黑幔了,空蕩蕩的,如同深不可測的黑暗隧道。
云葉再也想不到南門宮殿里面竟會是這樣一種恐怖的場景,布局簡單、詭異,卻充滿了誘惑力,隱隱還透著些危險。
這樣的路走了一段,前方忽然出現了一團光暈,再往前走,那光暈越發明亮,彌漫開來,轉瞬,強光吞噬了一切。
“那是什么?”
“帷幕拉開,”緇衣老者說,“那是金殿發出的光。”
金殿里共坐了十三個人,云葉認識的人有兩個:龔吳狄坐在右邊那列的第一把交椅上,而劉甜則坐在左邊那列的最后一把交椅上。南門宮主手下有十二大弟子,這十二把交椅的排列順序代表著他們各自不同的身份。
在眾多弟子里面,南門宮主更偏愛于十一弟子饒凌。
饒凌賦性聰穎,后入師門,武功卻是練得最好,只是左眼天生殘疾,是為一大遺憾。
云葉特別留意坐在劉甜旁邊的黑袍獨眼人,看他裝束、身材乃至相貌,幾乎就和剛才在街上碰到的那個吃餅的人一模一樣,但云葉一眼便認出來了,他們絕不是同一個人。
不知為何,云葉總覺得坐在第十一把交椅上的饒凌有些不對勁,等到了大殿中央,他終于發現了,饒凌握劍的手竟在微微顫抖,鼻尖上都滲出了冷汗,他是饒凌嗎?云葉在心里搖了搖頭,一個經常用劍的高手手怎么會抖?又怎么會緊張成這樣子?
這時,金殿里一個雄渾的聲音響起:“歡迎你們來到流離島,我等你們好久啦。”那是金殿玉階上的晶石寶座上一個白白胖胖的一臉福相的銀衣男子擊掌笑說。
南門宮主?云葉眼神冷凝,忽聽耳邊一個清脆的聲音質問道:“你就是南門宮主達奚九?”高月已然搶步而出,昂首對著寶座上的男子漠然冷視。那一刻,她的眼中竟似彌漫了殺氣。云葉忽然覺得她是那么地陌生,在他的印象里,她應該是一個膽小怕事的女孩兒才對,她應該躲在他的身后,牽著他的手,害怕得快要哭泣,而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是的,我就是南門宮主達奚九,我是這兒的主人,歡迎你們來到流離島,歡迎歡迎……”寶座上的男子笑容依舊。
“你可知道我是來做什么的么?”寶座下的女子聲音冷冷。
“啊,這個,你不說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女子冷冷一笑:“我聽人說,你是我的父親,所以我來找你。”
“啊?——”幾乎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驚,寶座上的男子直接就跳了起來,定定看著臺下的女子,口中喃喃說:“我是你的父親,你是我的女兒,怎么我感覺到了你的不懷好意?”
然而臺下女子毫不留情地反駁:“可是我也同樣感覺到了你的不懷好意!”
金色的大殿里隨著這句話的結束而靜了下來,一切是那么地微妙,云葉心里說不出的難受,像是陡然間被什么抽空了一樣,就要癱軟當場。恍惚間他看到自己握劍的手竟也在顫抖,當真是如他所料么?他的仇人是她的父親。
“你娘是誰?”寶座上的男子猝然發問。
“黑相子是我娘的名字,不過我想你已經不記得她了吧?”女子面無表情地說。
寶座上的男子忽地縱聲大笑起來:“好!好!你是我失散多年的女兒,你快過來,回到我的身邊來,讓我好好的看看你,撫摸你,給你以后今生失去的溫暖。”
云葉看著高月一步一步踏上玉階,走向晶石寶座,心在那一刻僵冷。
南門宮主伸出去的手里忽然多出了一把刀,尖銳的刀鋒抵住了高月的咽喉。
金殿上十二大弟子同時拔出了劍將云葉圍住。
云葉看見饒凌握劍的手上下抖動,似拿不起他的那把青銅寶劍。
“你不是饒凌,你是誰?”
“他不是饒凌,我也不是南門宮主。”玉階上的男子一只手制住高月,另一只手去抓自己的臉,只一抓便扯下一張人皮面具來,他白凈的假面背后卻是一張黑黝黝的面孔,“我是三弟子海奐風。”
“你就這樣侮辱你師父的女兒么?”云葉怒視海奐風,“你怎么對得起你的師父?”
海奐風鎖住高月喉骨的手微微松了松:“我正是為了我的師父才這樣做的,最近幾日島上來了一些形跡可疑的人,他們多半是為了十幾年前的宿仇而來的,師父年輕的時候誤入歧途,越錯越遠,竟自成了江湖中最負盛名的殺手神來,因此欠下無數血債,如今他已然改邪歸正,誓不提刀,如果他當年的仇人找到他,他只會把性命相交,你能保證這女孩兒就不是他的仇人么?你敢說你來流離島不是別有用心?”
“原來你們從半路上開始截殺我們就是為了保全你們的師父。”
“那只是因為他是一個大大的好人。”
“好人?”云葉冷笑,“殺手神來害死過多少人,兩百?一千?一萬?只恐怕連他自己都數不清了吧?”
“不管他以前害死過多少人,不管他是不是死有余辜,總之我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他,只因他現在是一個大好人,何必拿過去的罪惡來懲罰如今的善舉?”
“可是殺人必須償命!”
“可是誰人不犯錯誤?”
“可是不能錯得太離譜!”云葉大聲喊道,那一年的血案又似重現在眼前,那個日紅如血的黃昏在小小的他看來當真如同世界末日,兩千多名鐵甲衛隊成片成片地倒下,父親身受重傷,被萬箭射死,母親帶著哥哥姐姐于逃亡途中被賊兵斬殺,那樣慘烈的記憶已然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腦海里面,永遠永遠也無法抹去,每每觸及,便覺周身狂舞了風雪,寒冷無比。
“可是……錯誤已經犯下了。”龔吳狄低聲說道。
“那就讓犯下錯誤的人來接受懲罰!”云葉恕吼。
“你有把握勝過我們所有人嗎?”
“云葉,放下你手中的劍吧,只要你乖乖聽話,我們保證不會傷害你的,你是不會有絲毫勝算的。”
然而臺下的青年人倔強的回了一句:“一切,還未必了。”
“那誰也別對誰客氣了。”
十二把劍相交一處,火星飛濺。
琴聲忽然響起,輕快的旋律撩動著人緊繃的心弦。
“風生先生?”劉甜本已刺出的劍硬是強收了回去。
一輪劍擊后,所有的人退后三尺,齊齊望向那道黃金殿門。
像是一只巨大的蝙蝠飛進殿來,懸浮在空中,尖銳的聲音說道:“你們想在金殿殺人么?你們想讓鮮血玷污金殿么?”云葉抬起眼睛,就看到了剛才那個在街上碰到的黑袍獨眼人。他,才是真正的饒凌。
“饒凌,你不好好保護師父到處亂跑?”
“師父可不希望你們到處亂殺人!”
“我們這么做還不是為了師父?”
“可師父才不會這么想,你們再不收斂些,風生先生也留不住他了。”
琴聲忽然轉厲,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饒凌黑袍一掀,黑顏色的迷煙漫天灑下,如同夜幕陡然降臨,琴聲在迷煙中消散。
迷煙散盡,金殿上只剩下了云葉一人。
云葉走出南門宮殿,穿行在迷霧中的晶石街道上,看不到一個人,兩旁的店鋪里面也是空空的,沒有一個人。流離島在片刻間竟像是變成了一座空城,如此地不可思議。
“我一定會——把你找出來。”云葉沿著晶石街道往前走,前方一團濃霧涌過來,他拐進左邊的巷道,小跑了一段,眼前的景象忽然變了,不再是街道,不再是屋宇,而是一片石林。
簫聲是突然響起的,正如那琴聲來得詭異。
一個人從迷霧中緩緩走來,白衣白發,瀟然自若。簫聲還在響,因為他還在專心地吹。一群飛鳥撲簌著翅膀穿過迷霧款款落在林立著的石頭上不動了,因為被他的簫聲所感動。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來到云葉的身前對他說:“我帶你去見南門宮主。”他們緩步走過凌亂的石林,走進一片濃綠的森林,走上了上山的羊腸小道。不同于剛才的水晶街道和黃金大殿,容易讓人產生錯亂感,而現在所見到的一草一葉都是無比真實的。簫聲還在繼續,云葉知道,如果沒有這簫聲的牽引,他們是絕不可能輕松走上山去的,因為這里四處都潛伏著危機。
光禿禿的山上,迷霧彌漫。
云葉站在高山的頂端,霧氣在他的腳下流淌,像是置身于天地的盡頭,融入了萬物的靈氣中。
“南門宮主就在里面。”那白發人撥開面前的迷霧,手指向遠處山坡上的千年古剎。
云葉轉過身,問:“我想知道你是誰?”
“我是水起,南門宮主的好朋友。”白發人笑了笑,說。
“你知道我是來干什么的嗎?”
“報仇。”
“你明知我對他不利,還要帶我來見他?”
水起忽然就笑了起來,他說:“結果——會說明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