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低估了網暴的力量。
和公婆吃完飯的第二天,周逸就登上了去美國進修的飛機,留我一身孤軍奮戰。
這個世界沒有救世主,救世主只能是自己。
幸虧周逸去了美國,不然,面對被不明真相的網絡暴民的各種人肉和謾罵,辦公室和家被公示于眾,時不時收到各種恐嚇和臭雞蛋,好脾氣的他不知會做出什么過激舉動。
既然有人處心積慮地要痛打落水狗,我打不過,不如一走了之,我總還是躲得及的。
工作交待給了小朱,我先飛去上海,白天跟著方澤做項目,向她學習最新的寶貴經驗,晚上與吳稚友廝混,聽他彈琴,一起寫歌。
江南的梅雨季非常潮濕,我被頻繁的濕疹困攏,索性又飛去BJ,去找吳老頭。
下了出租車,習慣性地仰臉看墻,沒有大狗二狗黑青的光頭。推門進院,吳老頭正躺在躺椅上發呆,看到我,既不吃驚,也不欣喜,只淡淡地說:“來了,過來喝茶。”才一年未見,他老了許多。
他眼中的精氣神消失怠盡,笑容落寞又孤寂。
一陣風過,院子蔓生的雜草瑟瑟起伏,一片荒蕪,只有院角埋的一捆蔥,頑強地活著,開出一篷篷的白花。
我坐下問:“大狗二狗呢?”
“送去福利院了。”
我無話,隨他枯坐發呆。
我陪他一連喝了兩天茶。每天隨著日光從西挪到東,飯也懶得做,餓了就打電話讓村頭的飯店送一鍋牛肉湯配幾個燒餅,一吃一天。
到第三天,他終于肯開口,命令我:“訂兩張機票,回中原。”
我等的就是他這句話。
我訂了兩張機票,當天就飛了回去。
飛機一落地,天空就開始飄雨。我跟他一起去住酒店。
在酒店大堂,吳稚友拖著行李風風火火地進來,后面跟著抱著孩子的余棟梁和大著肚子的吳雅妍。
吳稚友看到我,一把抱起我轉了兩圈,好像許久未見似的。吳雅妍笑著過來,圈住我圈住吳稚友,我和吳稚友一起扶著她的肚子問:“男孩女孩。”
“男孩,男孩。”余棟梁忙不迭地在一旁說。
吳雅妍嗔了她丈夫一眼,轉而拉著我進電梯:“媽媽......”
“打住!你還是叫我姐姐吧。”
吳雅妍抱過余棟梁懷里的胖娃娃,轉手又將娃娃塞到我懷里,對我說:“輩份不能亂,喏,這是你外孫,小桂子,別笑,不是韋小寶,是小桂子,我生他那天,產房外的桂花香極了,”她扯著她兒子的小手,對他說,“小桂子,叫外婆,這是你的外婆喲.。”
吳稚友也擠過來:“小桂子,叫外婆......”
我親了親小桂子的小臉蛋,笑:“這家伙,你們一起催我變老,要了老命了。”
站在一旁的余棟梁,一張黑臉憋得又紫又紅。
上到樓上客房,我進到我的房間,還沒喘口氣,吳雅妍過來敲門,身后跟著耀哥。看到耀哥,我略顯尷尬,讓他們進屋,一邊燒水,一邊裝作漫不經心地看著窗外:“這場雨,把花都打落了。”
幾年未見,耀哥明顯成熟了,神色沉靜大方:“文姐,是我求小雅,讓她帶我來見你的。”
“哦,有什么要緊的事?”
“網上的文章我也看了,這才知道你最近過得不好......我沒有別的意思,是這樣,我爸最近把生意交給我一部分打理,我想,我想跟你談合作。”
“你們原來合作的廣告公司呢?”
“他們的理念太老,又難溝通,我想把這次新產品的設計推廣交給你來做,或者我們可以長期合作,簽長期合同。”
“那感情好。”我把水端到他面前,“這么信任我?”
“當然,咱們又不是沒有合作過,我也跟小朱溝通過了,我覺得你們公司非常有實力,做出來的東西也很符合我的要求。”
“媽媽,你不用懷疑,耀哥只不過是想幫你渡過這個難關。”
“媽媽?”耀哥牙疼般地看了吳雅妍一眼,“喂,大肚婆,這么說,你要叫我叔叔了?”
“美得你鼻子冒泡。”吳雅妍惡狠狠地打了耀哥一拳。
耀哥笑嘻嘻地側身躲過,卻又正色道:“文姐,小雅說得不對,我不是幫你,我是在求你幫我,我相信你的人品,也相信你的專業能力。我剛接班,很多事情還沒有上手,需要你在你擅長的領域幫助我。我新買了一層的辦公樓,有幾間還空著,你們公司可以搬過來,既方便溝通,又能幫我緩解一下經濟壓力,我給你三間辦公室,按略低市價收你房租怎么樣?”
明明他在幫我,卻為了照顧我的自尊心,態度誠懇地讓我以為我在幫他。他知道我需要錢,就給我業務。他知道我們的辦公室不安全,便另行提供辦公場所。一個年輕人做事能考慮得這么周到,又滴水不漏實屬難得。看來,當年的吳老頭眼光毒辣。
我的眼一熱:“謝謝你,耀哥。”
“你這是答應啦。”耀哥頓時活潑起來:“呀,文姐,你別謝我,我得謝你,我這只是舉手之勞,以后卻還要仰仗你費心費力,小雅知道,你是我的女神嘛,永遠的女神。”
我強行將兩人轟出門去。
一夜無夢,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伴我入眠。
我早早起床,去花店買了鮮花和各色供品,拉家帶口地直奔墓園。
走進墓園大門,整片墓園籠罩在濛濛雨霧里,密密排列的墓碑靜靜佇立,一條水泥路曲曲折折地穿過墓林。在綠蔭的最深入,躺著我最愛的人,我最親的人,我最難以忘懷的人。
在秦春的墓前,吳老頭默立,吳氏姐弟痛哭欲絕。在吳建國的墓前,我細細地清除了墓碑下面的野草,獻上百合,又隨手掐了一枝綠柳插到墓前的泥土里,淚水和著雨水長流。
祭奠完,余棟梁陪著吳雅妍和吳稚友先走,吳老頭陪我又去祭奠了父親和大白。
父親和大白的墓碑下,都有花,顯然都剛剛有人來過。一束是黃色雛菊,一束是白色玫瑰。我四顧,只有茫茫細雨無聲落下。
一個人真正的死亡,是被所有人遺忘。他們還活在世人牽念里,并未遠離。
回到酒店,我索性又訂了兩張機票,強行拉著吳老頭飛去了大理。
天若有情天亦老。這世上,只要有情,就有傷心人。自從秦春死后,活著的傷心人里,又多了一個吳北海,無論他多超脫。
他幫了我那么多次,這次,我也要像他幫我那樣,默默陪他走過這段艱難歲月。
葉蔭開著一輛破面包來機場接我們。
車上沒有空調,正午的高原陽光,將車廂變成烤箱,高速上巨烈的風穿過大開的車窗吹得我頭發亂如牛毛。等他將車開進他的農莊,我和吳老頭頭昏腦漲地下車,不由得一起問他:“你這是變窮了嗎?”
“啊,是的,我現在很窮。”葉蔭嘿嘿笑著,從車里拎出我們的行李,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你的錢呢?”
“我的錢?錢不是我的,錢是大家的,花完了呀。”
吳老頭難得一笑:“唔,好,真好。”
又有幾輛車開進敞開的大門,三三兩兩下來十幾個人,有男有女。有人沖葉蔭打了聲招呼,便松松散散地向農莊里走去。
我好奇地問他:“這些都是什么人?”
葉蔭一邊領我們走進木頭搭建的小樓,一邊說:“今天有個心靈成長課程,聽老許說,他們這次請來了一個大師,許多人慕名而來,這已經是第二波。”
正說著,窗外又傳來汽車聲,三人一齊擠到窗前,果然,又有幾輛車開進來,從一輛商務車上,下來的幾個人中,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我迅速沖下樓去,跑向那人笑著叫:“同哥,同哥。”
同哥詫異地回頭:“如琢。”
“你怎么在這里?”
同哥還沒開口回答,他身旁的那個人小聲地說:“崔老師,時間到了。”
同哥抬腕看表,面容祥和:“如琢,我要去上課了,如果你想來聽,隨時歡迎。”說著,被他身后的幾個著簇擁著,一陣風地走了。
我正發愣,走在最后的人一把拉住我:“小文妹妹。”
“章姐。”
“你認識崔大師?”
“崔大師?大師?他是我哥呀。”
“太好了,你真幸運,咱們回頭再聊,我也要聽課去了,今天有個歡迎儀式,我不想錯過,再見小文妹妹。”
我呆愣半天,不由得跟著他們走向農場后面的大草坪。篝火已經燃起,一群人圍著篝火在唱歌跳舞。歡笑聲中,同哥站出來,伸手向下一壓,大家團團圍坐,只聽得他用一種我從未聽到過的語氣說:“我是誰?我是這個身體嗎?我只是這個身體嗎?不,只要我們認同了我只是這個身體,我們第一個壓抑的,便是想要作為一具身體而生存的欲望,如此,死亡恐懼,生存恐懼便出現,隨之,它發展出了更多的感受:如果我得到所有人的認同,我就可以作為一具身體而安全地生存下來,如果我不能得到所有人的認同,我就要去控制,想辦法使他們認同我,這樣我就能安全和生存......你是那樣恐懼于允許這些對于死亡的恐懼的感受浮現,所以,你需要先處理的,是想要認同和想要控制,你需要去釋放......
我在黑暗處默默聽了許久,一回身,吳老頭也在我身后默默地聽著。
兩人默默地往回走,高原的星空清澈明靜,白云淡如絲絮。
我問他:“喂,老頭,我是誰?”
“你是誰?你是那個圓滿俱足的存在啊。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不管萬物變成什么樣子,都是萬物自己,與天地無關,順其自然就好。”
“傷心是我,喜悅是我,所有的都是我。”
“對呢,允許我們的自然本性顯現,一切都將完美。”
“喂,老頭,我好像找到幸福了。”
“幸福是什么?”
“我們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不是都在尋找幸福嗎?幸福就是沒有悲傷啊,無限的、持續的、不受侵擾的。你是我,我是你,我們是一體的,我找到了,你也就找到了。”
“其實,真正的大師在我身邊呢,小鬼。”
“你看,天上的星星多亮啊,你看,那邊的云彩飄過來了,要下雨了呢。”
果然,幾滴雨滴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那邊的篝火晚會仍在繼續,笑聲鼓聲歌聲隱隱傳來,有如天籟。
我和吳老頭慢悠悠踏著雨點走出那片云彩,又走進了一片星光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