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夢的年紀，可能每個人都對成功有過熱烈的期盼。覺得自己有過人的天賦，有獨一無二的才能，或是即使平庸也會有天上掉餡餅的好運，萬一呢？隨著年齡一天天增加，人漸漸長大，所有的未來可期在日復一日的柴米油鹽里消磨至盡，所有的理想也只不過能升職、加薪，或是找一個長相不如人意，只是條件比自己略好的異性，談一場直奔主題的戀愛，能結婚生子，沒有雞飛蛋打人財兩空已是幸運。在越來越瑣碎，越來越無越的生活里，溫水煮青蛙般，一輩子就過去了。誰又真正能在有生之年實現自己當初的理想，在自己堅持不懈地努力后，成為站在人生的頂端的人生贏家？

　　吳建國做到了！他不但贏了，還成了傳奇。

　　與他同期起步的幾家企業，經過幾輪的大浪淘沙，只有他的華鼎做大做強。在同一年被政府扶持的幾家大型企業，經過兩年的籌謀，最后只有他的華鼎審核過關，成功上市。

　　敲鐘的時候，我沒有陪他去。在他的授意下，我在醫院照顧生病的葉蔭。

　　葉蔭是在開股東大會的時候，發的病。一進醫院，醫生便按著不讓走了。他的血脂、血糖已經高得驚人，脂肪肝，脂肪腎，脂肪心，各個臟器的指標都不正常，醫生說他的心臟根本不是年輕人的心臟，比六七十歲的老人心臟還差。別人摔一跤可能只會跌破膝蓋，他摔一跤，可能命就沒了。

　　葉蔭的病純是他自己作出來的。長年熬夜、吃垃圾食品、死宅不運動。他是我見過最不愛惜自己身體的人。

　　我和吳建國結婚后，他是很忌憚我身邊有年輕男人的，但對葉蔭，他完全把葉蔭是我前男友的事，當個笑話來聽。在他眼里，葉蔭雖然是個不可多得的技術天才，是那個虛擬世界里的王，是無所不能的造物主，但在現實里他卻是個幾乎無欲無求的空心人，根本不屬于正常人類。

　　吳建國讓我照顧葉蔭，一是為了顯示他對他這個合伙人兼技術骨干的重視，二是知道我和他當年的情份，想打一打人情牌。但我們當年的情份還有多少呢？

　　時隔多年，那次在上海，我差點沒認出來他。他已經胖到了不正常的程度，走兩步便要擦汗，手里隨時都拿著一瓶冰鎮飲料，也不說話，眼神里都是黑沉沉的陰郁之氣，像是他常年日夜顛倒守在黑夜，將黑夜的黑暗都吸到了他的眼睛里似的。在上海的幾天我只見了他兩次，礙于有外人在場，他自始至終都沒有與我交談一句，連見面也只是點頭而已。

　　躺在病床上的葉蔭很安靜，醫生要控制他的食量，每天只給他幾碗粥喝，餓得他完全不想跟我多說一句話，更別提敘舊了。他住的又是吳建國特意安排的高級病房，沒有病友，沒有可以拉家常的陪護家屬，只有我與他大眼瞪小眼，很是尷尬。我索性每天定時去看看他，坐五分鐘，再跟醫生探討一下醫療方案，交待護工一番，便可完成任務。

　　正是最熱的暑天，我嫌呆在城里煩悶，又嫌呆在郊外的別墅孤單，便拎著換洗衣服去了三姨的畫室。

　　吳雅妍以前是最愛熱鬧的女孩，喝酒蹦的夜游，一天也不曾安生。可她自從跟著三姨學畫，竟然收了心，一心一意地浸在畫室里，徹底跟之前的生活做了了斷。從此夜場少了一個玩得最兇的紈绔浪女，業界多了一個冉冉升起的新星。

　　為了培養吳雅妍，三姨也不再像之前隱居不出，各路求畫之人便聞風而動，踏破門檻。兩人不用出門，便能有收入，不時還會接到一些賓館、酒店或是會所之類的大活計，雖然畫裝飾畫有悖三姨之前的作風，說出來不太好聽，但兩人皆認真對待，力求做到雅俗共賞，不卑不亢。一老一小兩個人，每天畫畫，種花，種菜，養了一只鄰居送的大鵝，又收留了幾只流浪貓，頗有些采菊東籬下的悠然。

　　我去的時候，三姨正在跟來裝裱的人交待事項，一見我，三姨沖屋里叫了一聲，大鵝也叫一聲，吳雅妍聞聲跑出來，手里拿著毛筆，臉上有擦汗抹上的墨痕，上身一件松垮的汗衫，下面一條同樣松垮的大褲衩子，腳上一雙人字拖，如果她臉上的墨痕在嘴邊，就是個十足的大爺。

　　只見大爺邁著她的大長腿，幾步便沖上來，一把抱住我，我以為她要親我，連忙害羞又假裝嫌棄地閉眼，誰知只覺臉上一涼，她舉著毛筆哈哈笑著跑走了。我扭頭對著廚房窗邊的洗手臺上的鏡子一看，上唇一抹黑胡子，她把我畫成了大爺。

　　“壞蛋！”我大叫，追著她進屋，她早躲進內間，關上了門。

　　我看了看案上她正畫的畫，是一幅《對弈圖》，兩個古風士人坐在一棵古木參天的樹下下棋，人物的整體線條和著色都已經完成，只剩面部還是個空白，我狹促心起，拿起筆便畫了兩雙翻著白眼的眼睛。

　　吳雅妍躲在里屋半天沒聽到動靜，小心地把門開了個縫，一看我在畫她的畫，啊一聲跑出來，沖到畫前，看我畫的大白眼幾乎哭出來：“啊呀，我的媽呀?！?p>　　“哎，今天學乖叫媽，不叫姐姐了？”

　　“我的親媽呀，我畫了快半個月了，馬上就完工了，你怎么這么遭踏我的畫......”說著，她竟然突然止了哭腔，“咦，還挺好，挺傳神的。”

　　不知何時進來的三姨也在我們身后咦了一聲：“有點意思，文人相傾，下棋么，互相看不上還藏著掖著太虛偽，別說，這眼睛畫得有八大山人的感覺了?！?p>　　吳雅妍咂咂嘴：“雖然畫得有點不正經，倒是，倒是一點不落俗套?！闭f著，她一把抱住我，這次是真的狠狠親了我一口，“姐姐，你太棒了！老師一直讓我突破，一直讓我去俗氣，我一直找不到感覺，今天，拜你所賜，我好像找到了一點?！?p>　　我有點懷疑：“既然你說不正經，這樣的畫，客戶能收嗎？”

　　三姨站在畫前，再次頷首：“你這兩筆下來，童趣一下就出來了，現在人們的欣賞水平也在提高，只要東西好，肯定能收。”

　　自己的玩鬧竟然被表揚，尾巴立馬翹到天上，我又舉起毛筆：“這畫有些單薄，留白太多，可以在溪邊再畫一個操琴的人，把稚友畫進去，琴棋不分家么......”

　　吳雅妍緊緊抓著我的手，差點沒給我跪下：“姐姐，媽媽，你說就行了，剩下的交給我，我來畫，我來畫好不好？”

　　“如琢，別鬧，這批畫人家追得緊，催著要呢?！比桃舱镜搅怂漠嬊?，換一支筆，略略沉吟道，“如琢，你過來看看，我這個配色是不是濃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