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的吳建國幾乎沒吃幾口東西,只用公筷不停地夾菜給我,眼里的寵溺之色幾乎要溢流成河,流回到十幾年前。他以為,我還是十幾年前的那個活在父母戰(zhàn)爭的夾縫中,無人照拂,委屈、孤獨又怕黑的小女孩。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在開始與脂肪做斗爭,小心亦亦地算著熱量克制進(jìn)食。今天的我,只會埋頭苦吃。我實在不會像在工作中那樣游刃有余地處理這樣的場面。
好像從他見我的第一面就形成了這樣的模式,他仍舊象十幾年前那樣,以為我仍是一只被人遺棄的野貓,被他及時地施于照顧和關(guān)愛。
其實,他總是這樣施于我的恩惠,是我無以回報,又是我并不需要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意淫,是一種假象。
當(dāng)年的他,是父親的老鄉(xiāng)和隔了好幾層的戰(zhàn)友,一個從鄉(xiāng)里出來輾轉(zhuǎn)找活干的小包工頭。父親那些年混得風(fēng)聲水起,不斷有老鄉(xiāng)來投靠,他只是其中一個。父親是標(biāo)準(zhǔn)的鳳凰男,一旦得道,對待老家的鄉(xiāng)親,基本有求必應(yīng),以顯示他的手段和能耐。而他恰逢時機(jī),父親靠關(guān)系接下的工程,再轉(zhuǎn)手二包給他,既掙了大錢,又做了順?biāo)饲椤W源藘扇碎_啟合作模式。
那些年,在城里漸漸站穩(wěn)腳跟,把父親的余澤當(dāng)恩惠的吳建國,逢年過節(jié)都會上門奉上厚禮表示感謝,招待他的大部分都是獨自在家的我。他從驚訝到習(xí)慣,常常會陪我寫寫作業(yè),聊聊天,給我做頓飯再走。那一年的中秋節(jié),父親和母親吵了一架摔門而去,我已經(jīng)麻木,知道晚飯是泡湯了,便木然地去廚房找吃的,剛扒出一塊月餅,母親便沖了進(jìn)來,一把打掉我手里的月餅,眼神可怕地從牙縫里擠出一句:“為什么死的是如蹉,為什么死的不是你......”我呆住,死死地盯著眼前母親,半晌,我走出廚房,換鞋,拉開家門奔下樓去。
在樓洞口,我一頭撞進(jìn)一個男人的懷里,男人懷里的氣息有一種令人安全的溫暖,我哇地一聲哭了:“爸爸......”
“如琢,怎么了?怎么哭了?誰欺負(fù)你了?”男人的一雙大手扶住我。不是父親,是按慣例來送禮的吳建國。
我哭得說不出話來,拼命搖頭。他顧不得散落一地的禮品,替我撫去眼淚:“如琢,今天過節(jié),不興哭哦,不哭。”他是從那一刻,開始對我心懷憐憫的吧。
那天,他帶我去吃了一頓豐富的晚餐。我記得有水煮肉片,家常豆腐和紅燒魚塊。肉片很嫩,魚肉幾乎沒有刺……那天的他和今天一樣,幾乎沒吃幾口,只是不停地給我挾菜。
那年冬天,父母終于離了婚。父親離開了我,吳建國開始在我的生活里頻繁出現(xiàn),比父親還象父親一樣地照顧我們母女的生活。
很短暫,很短暫。可能是幾個月,也可能一年。年少的我,已經(jīng)記不清。我只記得他的出現(xiàn),不但是我生命里的一道曙光,也是母親的。
那天在吳建國辦公室里見到的月季,可能就是多年前那段回憶所延續(xù)的一點印記。
年少的我,不知他為何來,又不知為何消失。直到今天,我才終于有些明白,剛剛離婚心灰意冷的母親,是沒有理由不被他吸引的。他沒有父親英俊瀟灑,卻更沉穩(wěn)誠懇;他沒有父親浮于表面對外人所持有的虛偽熱情,卻有同情弱小的古道熱腸。他最初可能非常欣賞母親,并對我們這對母女抱有同情,但等他發(fā)現(xiàn),我母親是一個多么驕傲又能干的女人,我們的生活即使沒有男人也一樣過得很好,無需別人的憐憫,他便自動退出。
我知道,母親曾是愛過他的。但他已婚,只這一個身份便令母親退卻。她已經(jīng)身受其苦,又怎會做破壞別人婚姻這樣的齷齪事呢?
我也喜歡他。是的,我愛他,他身上有我喜歡的一切特質(zhì),爽朗、風(fēng)趣和身上散發(fā)出的俠義的溫情。以至后來我看武俠小說,我都會把小說里寫的行俠仗義來去如風(fēng)的大俠想像成他吳建國的形象。在他陪伴我的短暫時光里,他是一只兔子,而我是大灰狼。只有真正的大俠才會甘愿在小孩子面前做一只外表柔弱的小白兔吧。他離開后,我找了他好久,失落了好久。
那時的他把我想象成需要關(guān)心呵護(hù)的小孩,而十幾歲的我其實已經(jīng)長大,我只是在配合他演戲,就象現(xiàn)在一樣,此時的兔子正滿眼慈愛,看我這只大灰狼吃相兇殘地與面前的牛肉搏斗。
“您也吃嘛。”我終于撫著肚子放下筷子。
“我老了,晚上吃太多是負(fù)擔(dān)。”他笑吟吟地喝茶,不忘給我也斟一杯。
“明天那個項目就要招標(biāo)了,我給您的資料您看了吧?”對面是什么人?一個洞明人心洞明世事的人,什么樣的套路沒見過?所以,我的策略就是,簡單,開門見山。我就是在求他嘛。如果能辦成事,什么姿態(tài)不姿態(tài)的,難看也無妨。
“我看了,我也問了分管項目的張總,他說你們還是有實力的,但有個問題……”
“什么問題?”
“你想不想聽我的建議?”
“您說。”
“我的建議是,這個項目,你們最好不要再繼續(xù)參與。”
“為什么?”
“中間的問題很多,我現(xiàn)在一時跟你說不清,你也知道,公司這些年雖然做得很大,但許多項目中間牽涉的利益也很復(fù)雜,我雖然是董事長,也不能完全左右,這樣吧,我給你提個建議,明天的競標(biāo),在談付款方式的環(huán)節(jié),一定要堅持百分之三十的首付款,不要跟別的公司拼價格……”他的眼神很真摯,這是一雙歷盡人世滄桑,歷經(jīng)商海浮沉,仍舊誠摯如少年的眼神。
被他如炬的目光籠罩,我的手腳也像被困住了一般,心臟卻一陣狂跳,象少女懷春時的小鹿撞撞。我是瘋了吧。我暗暗掐了自己的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