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世事何以爾爾,而不爾爾?
──《費加羅的婚禮》
風很大。
學校后面的林子風吹樹應,朔風吹得樹枝亂顫,幽怨的嗚咽蓋過了江流,江畔陰冷潮濕的空氣,實在太冷了。
風很冷。
往門縫里,往骨頭縫里,從一切縫隙的邊緣,往里鉆。魏藍身體不自覺地盡量蜷縮著,腳下不停地跺腳。
魏藍從傳達室的窗口探身拿起電話,愉快地說:“小凡,你找我。”
電話里是一個男中音,聲音很穩(wěn)重,但語氣不善:“我是樊小平,在學校大門外,你出來一下。”
樊小平?魏藍咀嚼了一下這個名字,猜想樊小平是樊小凡的兄弟。
大門外,陰霾低垂。
魏藍簡單找了一下,就鎖定了目標。
非機動車道上停著一輛黑色奔馳。江城雖然說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城市,奔馳卻還是挺少見的。
奔馳靜靜地趴在那里,彰顯了它的尊貴、大氣和與眾不同。深色的車膜,讓車外的行人并不能窺見到車內(nèi)的情況,從而給它平添了幾分神秘。
車尾,靠著一個身穿黑色短風衣的男子。
手上戴著皮手套,右手食指與中指之間夾著一根點燃的煙,鼻梁上架著一副深色的太陽鏡。在這個陰沉沉的、沒有陽光的天氣里,太陽鏡顯得特別突兀。
“裝得一手好X,”魏藍心說。
戴墨鏡的男人看著年輕的男孩兒氣宇軒昂地走過來,面色陰沉。
魏藍站定,他能感覺到對面男人身上的敵意。
“小子,你是魏藍?”睥睨的語氣叫人心生不快。
“是,我是魏藍,”魏藍皺皺眉。
“樊小平,小凡的哥哥,”樊小平個子很高,氣勢很足,比魏藍還高些。低下頭,兩道陰冷的眼神從墨鏡上方露出來,讓魏藍覺得很不舒服。
樊小平扔掉煙頭,從兜里拿出煙,給魏藍讓了一顆,魏藍本能地拒絕了。
“沒工夫跟你繞圈子,我忙得很。”樊小平點燃一根煙,深吸一口,一口噴在魏藍臉上,“小子,你開個價,只要合理,我絕不還價。”
魏藍別過臉,“開價?什么開價?”魏藍愕然。
樊小平冷笑:“都是明白人,就別裝了。說吧,要多少錢你愿意離開我妹妹。”
魏藍憤怒了:“你妹妹是商品嗎?小凡不是商品。不要以為所有人都跟你一樣,以為有了幾個臭錢就了不起。感情的事兒不是錢能衡量的。”魏藍一字一頓,“我不會要你的臭錢,我也絕對不會離開小凡。”
樊小平摘掉墨鏡,冷冷的盯著魏藍,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兒。
“十萬。”
魏藍堅決地搖了搖頭。
“三十萬?”
魏藍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別說三十萬,三百萬都不行。
“小子,你想清楚,是三十萬,不是三萬,更不是三千。就你這種破大學生,天子驕子?屁的天之驕子!畢了業(yè),找個工作也就兩三千塊錢一個月。三十萬你不吃不喝得攢上十年。”
樊小平右手夾著煙,重重地戳了戳魏藍的胸口。
“少奮斗十年,三十萬,去做點小生意或者買套房。你在城市里面沒有房子吧?沒有房子,將來哪有女人會跟你?”
“無恥!”
“小凡是不會跟你回你那鳥不拉屎的地方過苦日子的,”樊小平一把抓住魏藍的領口,靠近魏藍的耳邊:“小子,給你一周的時間好好想清楚。千萬千萬不要做出錯誤的選擇。”
關于未來,魏藍從未認真想過,縱然想,也想不明白,關于未來,至少有五百種可能。他一直相信,樊小凡會是他人生的最大可能。
然而,很多時候,人與人之間并非生來平等。關于未來,魏藍突然很不確定。
魏藍牙根緊咬,嘴唇緊抿,一言不發(fā)。
奔馳車的車門忽然打開了。
樊梨花從車上走下來,走到魏藍和樊小平的面前,臉上看不出悲喜。
“哥......請你放開!”
樊小平看了樊梨花一會兒,緩緩將手松開。用力拍拍魏藍的臉,“放聰明點”,說完,轉身拉開車門進了駕駛室。
樊梨花伸手輕輕撫了魏藍的臉,眼中柔情似水,“你先回去吧,我有分寸。”不等魏藍反應過來,樊梨花轉身從拉開的車門里鉆了進去。
車門關上。奔馳車低低地咆哮了一聲,絕塵而去。
汽車驅動產(chǎn)生的氣流卷起了地上的枯葉,枯葉在空中飛舞,模糊了魏藍的視線。魏藍抬頭看了看天上久久不散的陰霾,緊了緊身上衣物,感覺更冷了。
自古以來,人們講究鴻雁傳情。出于交流的需要,對于古人來說,距離也不能阻礙人與人之間的交流。
到了20世紀,人們可以用電話傳達信息。譬如手機,擁有手機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高昂的雙向收費還是超過了很多人的承受范圍。于是,很多人選擇購置了傳呼機,或數(shù)顯或漢顯。兜兜轉轉,最終還是要落實到電話上。
學校的宿舍里目前處于一棟樓一個電話機的狀況。
每到晚間的時候,外面的電話就很難打得進來,有的人一打電話就是十幾二十分鐘,半個小時以上的也不是沒有。
著急上火、坐等無望的,不得不帶上自己的IC卡IP卡,頂著寒風到宿舍區(qū)大門邊或者外面的商業(yè)街上的去找電話機。
總之,極不方便。
到了11月中旬的時候,學校終于決定給每間宿舍安裝一個電話機,號碼很好認,321室的電話后三位就是321。電話可以打進,也可以打出,但打出要使用IP卡。
宿舍里畢竟有8個人,仍然極不方便,誰萬一有急事的時候,碰到有人正跟女朋友煲電話粥,只能干著急。手邊根本就沒有電話可以打。
后來宿舍里的老四想了一招。
每人買了一個電話分機,由科技達人老四負責把線接在宿舍的總機上。從此以后,這群懶人過上了躺在床上隨時隨地的接打電話的幸福生活。
后果就是菜菜子給他第十一任女朋友打電話的時候,其他的七個人都拎著分機一起接聽。
又或者菜大嫂打電話來的時候,想象一下,二十幾平米的陋室,整個宿舍九部電話,總機加八部分機,同一時間響起......
魏嵐接到的第一個電話是文學社打來的,要求帶上他所有的作品到文學社參加活動。
對于這個遲來的邀請,本來不想去。考慮再三,抱著學習的心態(tài),魏藍還是去了。
文學社在文學院六樓的閣樓里。
閣樓不算小,里面分成了好幾間,一切顯得井井有條。有些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談天說地聊文學,有的獨處一隅,神情凝重、伏案疾書在寫稿,雖然是冬天,但文學社里一副忙忙碌碌、熱火朝天的樣子。
魏藍進門的時候,云朵正坐在靠近窗口的一張椅子上看書,滿眼望去,也只有她在看書。
她靜靜地坐著,時而蹙眉,時而淺笑,頭發(fā)隨意地在腦后挽了一個髻,一縷稍顯凌亂的頭發(fā)垂在臉頰上,身上的米色毛衣讓她整個人顯得分外輕軟。
冬日里的暖陽,透過窗戶撒在她身上,每根發(fā)絲,甚至連衣服上的每一根纖維都變得生動。
聽見有人敲門,云朵抬頭看去,敞開的門口,站著一個年輕的男孩。
男孩衣著干凈樸素,腰桿挺得筆直,臉上掛著和煦的笑,宛若春風拂過,顯得溫暖、純凈。感覺到男孩的目光,似乎一下子找到了自己所在的位置,云朵回了一個甜甜的微笑。
站起身,迎上前去。
“你好,魏藍。”
“你好......師姐。”男孩兒有些手足無措。
兩個人客氣地互相打了個招呼。
旁邊一個小個子圓臉圓眼鏡兒的女孩,試探地問:“你是魏藍?”得到魏藍點頭確認,“我說呢,文學社里面我都認識,就你面生。開學到現(xiàn)在好幾次活動了,小師弟你怎么才來?不是讓大福通知你了嘛”。
“這是我們文學社的社長,江城大學著名的才女,大四學姐范小青。”云朵介紹。
“什么才女?都是別人瞎說的。卸任社長,今天開始,朵朵接任社長了。朵朵才是一等一的才女,才貌雙全。欸,大福呢?”
孫大福屁顛屁顛兒地過來,捋捋頭發(fā),“兩位社長大人叫我?”
“大福,你接待一下小師弟。他第一次來,跟他介紹一下我們文學社的歷史。
對了,小師弟,前幾次沒來參加文學社的活動嗎?”
“啊?哦......我倒是想通知來著,他也沒個傳呼機,宿舍里電話也不方便。我也辛苦找了他好幾次......沒找著......”
云朵背對著孫大福,頭微微低著,嘴角噙著一絲嘲弄般的冷笑。
魏藍也不傻,知道前幾次肯定是這孫大福從中作梗,故意沒有通知他。大福一副忐忑的樣子,顯見挺忌憚范小青的。
也不想跟他計較了,笑了笑,“前一段時間,不是剛入學嗎?我事情多,太忙,有很多種事兒沒來得及適應,師兄沒找到我,也不奇怪的。”
云朵見魏藍給孫大福解圍,詫異地看了魏藍一眼,不由高看了幾分。
“呶,這是我們文學社的歷史。我們文學社從學校誕生之日起也隨之誕生。”孫大福帶魏藍找了個座兒,丟了幾份資料給他,“有很多著名的校友在文學社的刊物上發(fā)表過作品,其中一些杰出的已經(jīng)成為名著。”
又拿出幾本編撰好的,類似于雜志一樣的刊物。刊名《妙筆》,做得不甚精美,印刷粗糙,倒像是草臺班子策劃的,有點像街頭小攤販售賣的那種手抄本。
“這是我們社最近幾期的文學作品。好好看看,學著點兒,肯定能讓你大受啟發(fā)。”
“很大部分校友固然寫不出經(jīng)典,佳作還是不少的。當然,我看你夠嗆。”孫大福不無譏諷。
魏藍沒理他,拿起最新的一期《妙筆》,翻了翻,倒是沒有錯別字。不能否認,其中,很是有一些確實寫得比較好的作品。
一只白生生的手在魏藍眼前晃了晃,把魏藍的注意力從書中拉到了現(xiàn)實,魏藍緊張地給了一個詢問的眼神。
“喊你半天了,你都沒有反應。看得太入迷了吧。拿來吧”,一只小手伸出來,好看!
“什么?”
“把你的作品拿出來看看唄。”
魏藍趕緊從隨身的書包里拿出厚厚的一疊雜志,見云朵疑惑:“我寫了東西有些發(fā)表在這些雜志上。師姐,你給斧正斧正。”遞給云朵一本《XX文摘》。
云朵翻開,隨口問:“哪一篇?”
魏藍湊過去,云朵身上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傳了過來,淡淡的、很清冽,兩人靠得很近,白玉般的臉兒宛如無瑕的寶玉,沒有痣、沒有痘、沒有瘢痕,清清爽爽的,似乎吹彈可破。
云朵眼里的余光瞧見魏藍傻傻的看著自己,又羞又惱,輕輕地跺腳,“嗯......問你哪一篇......哪一篇?”
魏藍回過神來,暗罵自己沒出息,伸手指了指目錄:“這篇。”
“你的筆名......你的筆名......”云朵的心弦撥動,奏出一個意味不明的音符。
魏藍的筆名叫做“沉默的云朵”。
“師姐,你筆名叫什么?”
“啊?啊......不告訴你......”
魏藍心想,不說就不說唄,有啥了不起的。
……
范小青湊過來看,贊:“寫的真好。”
孫大福也湊過來看看,酸溜溜的:“寫得還行吧。但是肯定沒有兩位社長寫的好。”心里暗道:“看不出來,這小子寫的還真好。”
其他人也湊了過來。大家你一本我一本,傳看開了。
大家都說寫的好。
“小師弟,想不到你發(fā)表了這么多好作品,還是全國性的刊物,真好!我們這一屆的文學社,就我和朵朵在江城本地的晚報上發(fā)表過幾篇小文章。”范小青說:“大家都說你寫得好,也確實寫得好。小師弟,跟大家分享分享你的寫作心得唄。”
魏藍連連搖手。大家或熱切或疑惑地望著他,除了孫大福和李霞,魏藍直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李霞......
云朵笑著率先鼓掌,哪怕孫大福不情不愿,也不得不承認魏藍的確有幾把刷子,沒精打采地跟著大家鼓掌。
范小青自來熟,為人熱情、性子爽脆,聲音也清脆,脆生生地催促:“大作家,你就講講唄。”
魏藍左右看看,推辭不過,“好吧,我就拋磚引玉。講的不好,請師兄師姐們多多指正。”
“怎么說呢?我寫東西的初衷,不是為了發(fā)表,也不是為了引起別人的注意。我就是心里感覺有情感想要宣泄出來,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就寫了第一篇。
我打小就喜歡觀察周圍的事物。日常生活中,有很多值得寫一寫的東西,不要驚天動地,也不要奇奇怪怪,哪怕是看見春天的一朵花、一朵云,我都忍不住猜,花是怎么想的,云是怎么想的。”
云朵心里一動。
他下意識地看了云朵一眼,正好云朵也向他看來,魏藍急忙把眼神轉開。
“說真的,沒有高大上的東西,寫寫日常,寫寫身邊的這個世界。想寫,總會有寫不完的東西。想寫,就一定能寫出來。用心,就一定能寫好。”
魏藍朝大家鞠了個躬,“我講完了......”
稍停了一會兒,文學社里面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