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是盲目的,戀人們看不到自己做的傻事。
──《威尼斯商人》
秋葉落盡。
待到秋葉落盡的時候,冬天把秋天一腳踹翻,只有春天從夏天的故事里輕輕地走出來,遲遲不敢靠近。風中隱隱綽綽傳來難以言表的嘆息聲,秋天若有若無地伸了個懶腰,走遠了。
所有不喜歡冬天人們,不得不自我安慰:耐心再等等,春天就快來了……
起風了,初冬的風卷起片片落葉。
……
學校三棵松前面的道上,人來人往,寒風讓人變得行色匆匆。沒有人愿意停下腳步,緬懷一下尚未走遠的秋色,除非風中飛舞的是鈔票。行人踩在落葉上,并不會在意落葉的感受。
風起時,魏藍正打算穿越一座干涸的景觀噴水池去圖書館。池子里,落葉積了薄薄的一層,寒風吹過,爭先恐后地隨風而去。
魏藍最近常去圖書館,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感覺那里是個鞭撻靈魂的地方。大多時候,實則只是坐在那里,無所事事。
站在路邊,站在一棵哪怕在冬日里也翠蓋蓊郁的樹下,魏藍望著路上神色凝重的人們,郁郁寡歡。
有時候,站在路邊看著人來人往,恍惚覺得城市比沙漠還要荒涼。每個人都靠得那么近,擦肩而過,但完全不知道彼此的心事。那么多人在大聲說話,那么嘈雜,可是沒有人愿意為別人稍作停留,也沒有人認真在聽。
外面太吵,我們聽不見自己內心的聲音。
樊梨花出現的時候,那是個冬日的周末下午,魏藍正在圖書館里寫詩。
但是,沒有感情寫不出詩。
寫詩需要豐沛的情感,或憂郁、或喜悅、或悲傷、或快樂。但這段時間里魏藍無悲無喜,感覺自己宛如行尸走肉,像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上課、下課、睡覺、起床,隨波逐流。
樊梨花輕輕地敲了敲魏藍座位的桌角。
魏藍抬起頭,不由得驚喜交加,話都說不出來。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孩,俏生生的站在面前,身材高挑,米黃色的風衣,襯托得她亭亭玉立,俏臉含春、眉目如畫。
“你……你……你從哪兒冒出來的?”
“會不會說話呀?我這是身體一恢復,就趕緊回學校來了。”
“完全好啦?”
“完全好了,不信你看。”說著,在魏藍面前優美地轉了個圈兒,衣角飛揚,劃出了一道美麗的弧線。“其實,早就好了,但他們不讓我出院。一直養著。”
姑娘站定,微微歪著頭,含笑看著魏藍。
“小凡!”
“嗯!”
“你變白了。”
“你也變白了。”
“你瘦了。”
“你也瘦了。”
“我請你……”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說。
魏藍笑笑,“你先說!”
“魏藍,我請你喝咖啡吧。”
“我請你。”
“好,你請我。”
兩人并肩走出校園。
距離校園大門口大概一千多米的樣子,有一家主要面向教師和學生的咖啡店,消費不高,勝在實惠。
兩人肩并著肩。
時不時地,肩膀會碰到肩膀,時不時地,兩人會不約而同的轉頭互相看一眼,會心一笑。
樊梨花踢中一塊小石子,小石子滾啊滾啊,撞上了路牙。樊梨花追過去,跳上路牙,搖搖晃晃地在路牙上走。
“小心!”
“比比誰跑得快!”樊梨花回眸一笑,調皮地眨眨眼睛。
魏藍歡快地跟上前。
年輕的姑娘一路上撒下銀鈴般的笑聲。
……
走進咖啡店,這會兒,咖啡店的客人不多,除了三五個客人,只有老板娘和兩個年輕的服務員。他們挑了一個靠近角落,略顯偏僻又能看到窗外的地方,叫了兩杯卡布奇諾。
老板娘是一個看上去三十多歲的女人,淺藍色呢子冬裙、藍白相間的帕子松松地束著長發,打扮得很素雅,氣質不一般。
要不了一會兒,老板娘親自端了兩杯咖啡過來,看了看樊梨花,又端詳了一下魏藍。笑笑,沒說話。
“你認識?”魏藍有些疑惑,“我第一次來,肯定不認識我。”
“……不認識……”樊梨花矢口否認。
“哦。”
……
“魏藍……”
“嗯”。
“你怎么不問問這些日子我去了哪里?你是不是有很多疑問?”
“小凡……你去了哪里?我……一直很擔心你,”本以為很難說出口,一旦說出來,心里竟一下子輕松起來。
“當時,這邊的醫院說這個蛇毒很厲害,雖然用了蛇毒血清,但也只能作些簡單的處置。到了晚上我還是沒有醒,后來家里人就連夜把我送到上海的大醫院去了。這幾個月我都待在上海休養。”伸出胳膊,露出一小段晶瑩如脂的小臂,“這就是幾個月天天見不到太陽的后果。”
“嗯。你的確變得很白。我記得軍訓的時候你可是有些黑黑的。”
“才沒有,”樊梨花好看的鼻子皺了皺,“你黑得像炭,我可不黑。”
“好。你不黑,你白,我黑,”魏藍愛憐地望著她。
……
“魏藍……”
“嗯?”
“我……我一直……”
“什么?”
“我一直……很想你……”樊梨花聲如蚊吶。
魏藍卻聽清了,向對面望去。
樊梨花雙手托腮,臉蛋兒像喝醉了似的,紅紅的,眼神堅定,毫不躲閃,目不轉瞬:“魏藍,我一直很想你!很想很想!”
魏藍愣住了,“小凡,我……我也……”
“魏藍,我喜歡你!”
剎那間,男孩兒的心臟像被一支瞄準鎖定的狙擊槍一槍命中,高速旋轉的子彈嗖地一下穿透身體,戳破了心房,血液在體內炸裂開來,大腦中一片空白。這個驚喜來得如此意外,魏藍完全沒有防備。
魏藍挪了挪身體,換了一個更不舒服的姿勢,艱難把思緒拉回現實,整理了一下思緒,“……為什么?或者說,從什么時候?你喜歡……關注到我?”
“開學的第一天,你還記得嗎?你在迎新晚會上讀了一首你寫的詩。”
“《希望和延續》,一首關于媽媽的詩!”
“是的,關于媽媽的詩。”
“寫得不好。”
“不。寫得很好!”
“……你知道嗎魏藍,”樊梨花用勺子攪了攪杯中的咖啡,看著窗外遍地的落葉,聲音哽咽:“魏藍,我媽媽……媽媽她,早就不在了。”
“你媽媽不是在財政局……”
“那其實不是我的媽媽,是我哥哥的媽媽。”樊梨花凄婉地笑笑,“你敢相信嗎?我的媽媽是……小三……”
“那你媽媽呢?”魏藍根本無法相信這種離奇的故事,不禁對這個世界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他們!他們要把我從我媽媽身邊奪過來……媽媽病得很重……媽媽的臉好燙好燙……是他們害死了她。他們把我搶過來,他們以為我不知道,以為我不記得了。可是我記得,我全都記得……”低下頭,一滴眼淚滴在咖啡里,蕩起一圈悲傷的漣漪。
魏藍遲疑了一下,伸手握住了樊梨花顫抖的手。
樊梨花反手握住魏藍。
抬起頭,女孩兒淚流滿面。
“他們對我很好……呵呵,真的很好!慈祥的父親,和藹的‘母親’,疼愛妹妹保護妹妹的哥哥。”
“多么美好的家庭啊!可惜,我生活在一場真人秀里。”
魏藍遞過一張紙巾,樊梨花擦了擦眼睛。
“我聽讀你那首詩的時候,心里真的非常痛。我猜你一定有一個非常非常疼愛你的媽媽。我多希望,在我做錯事的時候有媽媽訓斥我,在我生病的時候急得滿頭大汗媽媽陪伴著我、擁抱著我……”
“……我至今還記得媽媽的懷抱,那么溫暖,可以為我抵擋這世間所有的傷害和一切惡意……”
樊梨花心中大慟:“可是……可是我再也沒有媽媽了……”
魏藍轉到對面。坐在樊梨花身邊,輕輕的擁著她。
“你還有我,還有我!”
樊梨花斜倚在魏藍的懷里,魏藍輕聲地安慰著她。咖啡店的老板娘遠遠地看見兩個年輕人依偎在一起,若有若無地嘆了口氣。
……
紅白相間的桌布,桌子一頭靜靜地立著一只剔透的玻璃瓶,瓶中百合含苞待放。午后的暖陽透過咖啡店闊大的落地窗,斜斜地在咖啡桌上留下一片溫暖的光。杯白如玉,杯中的咖啡早已經沒了熱氣,屏氣凝神地聽著故事,為女孩兒的身世黯然神傷。
魏藍稍稍動了動一直一動不動的胳膊,胳膊長久保持一個姿勢,已經麻了。
樊梨花感覺到了,從魏藍的懷里,探頭悄悄地看了看四周,不好意思地坐直身體,輕輕拍了拍魏藍的胳膊。
“都怪你!讓我出糗了。”
魏藍什么也沒有說,緊緊握住樊梨花的手。兩人十指相扣,四目相對,眼中都是說不盡的柔情。
樊梨花看見遠處走來一個女孩,趕緊示意魏藍看那個漂亮的女孩。那個女孩兒,魏藍認識。
那是一個行走的小太陽,渾身上下充滿著魅力,光芒四射。就連深色的冬衣也讓她穿得光彩奪目,連陽光都熱烈了一些。
她的每一根頭發都在發光!
云朵!
“聽說你喜歡她?”
“我沒有……”
“或者說你暗戀他?”
“我不是……”
“你想追求她?”
“別瞎說……”
魏藍反擊:“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她?暗戀她?想追求她?”
“我就是知道,我想知道我就知道。”樊梨花的眼眸深得像海,眼角含笑,望著魏藍,“你說是她好看還是我好看?”
魏藍明白這些問題步步陷阱、暗含殺機,看著樊梨花的眼睛,特真誠地說:“在我的眼里,你好看。”
樊梨花笑了!
“你這個騙子。明明是她更好看。”樊梨花轉頭望向窗外,“真的很好看啊。魏藍,魏藍。你錯過了一個好機會。你為了一棵樹放棄了整片森林。真的很好看啊。我是個女孩兒,看了都動心。”
外面的女孩兒似乎往咖啡店的方向看了一眼。遲疑了一下,轉身往另外的方向走了。
第二個周六的時候,樊梨花帶魏藍逛了江城市中心的江城百貨商場。這個商場有年頭了,一直是這個城市最著名的地標建筑。
商場一共有六層樓。六樓是真正的娛樂場所,吃的、喝的、玩的,全有。從電梯門一出來就能聽到各種嘈雜的聲音。
他們吃了本地有名的小吃,照了大頭貼,玩了街機……
繞過一排排街機,六樓靠西南角的地方,一小塊空地上擺著一個稍顯笨拙的點唱機,無人問津。
魏藍從來沒有見過這個玩意兒,繞前繞后研究了半天,很好奇。
樊梨花往點唱機里投了幾塊硬幣,右手飛速的點了幾下。下一秒,震耳欲聾的音樂在整個六樓擴散開來。零點樂隊直擊靈魂地嘶吼著:
“……
你到底愛不愛我(愛不愛我)
喚醒自己也就不再難過
你到底愛不愛我
愛不愛我
……”
所有的嘈雜都被這振聾發饋的音樂蓋住了。
魏藍一下子喜歡上了這個奇奇怪怪的玩意兒,好像這種震耳欲聾的喧囂讓兩顆年輕的心能夠靠得更近。樊梨花挽著魏藍的胳膊,頭輕輕倚在魏藍的肩上。
兩個人并肩坐著,這就很美好。
那個冬日的下午,兩個人把這首歌翻來覆去地聽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