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循是被踢醒的。
閑暇而舒適的時光如同醫師給他的心靈推拿了一番,也將多日來落下的塵埃統統掃除。
他努力睜開了沉重的眼皮,看到了一個長相堅毅,胡須翩翩的男子站在身旁,無意識地順嘴一禿嚕:“爹。”
剛一發聲,他瞬間便驚醒了,直接蹦了起來:“爹,你回來了。”
莫業笑著點了點頭:“嗯,回來了。”但隨即右手指了指地上的一團生物,下巴朝莫循抬了抬。
莫循順著指的方向一看,只見若曦在地上蜷成一團,兩只黑爪子早已經將身上的衣服染得一片一片黑的。
莫循有些無語和頭疼,這姑娘估計是這幾年一個人在斗閣待著,自在慣了。莫循彎著腰推了推她,若曦動了動眉頭,掙扎著張開了眼。
她稍微恍惚了一下,問道:“世子,有事嗎?”
莫循笑了笑:“沒事,你回去休息吧。”
若曦艱難地爬了起來,這才發現站在一旁的莫業,她徹底清醒了,慌忙地行了一禮:“奴婢參見王爺。”
莫業也不生氣,笑瞇瞇地點了點頭。
若曦正要退下,看見旁邊仍在燃燒的火盆,便要收拾一下,她加的煤炭有點多了。
“讓它燒吧,明天再弄它。我和循兒在這坐會兒,你下去吧。”莫業阻止了她,若曦這才退下,莫循卻在旁邊眼神一凝。
莫業走到火盆旁邊,背對著院門坐了下去,又沖莫循招招手:“你也坐到這,咱爺倆說說話。”
“你對這小姑娘倒是一見如故,性格看上去也比以前好多了。”等莫循剛坐下,莫業便感慨了一聲。
“山上清凈,自然能給我一些感悟。住慣了清凈之地,自然也更喜愛人心的清凈。”莫循烤了下手,又狠狠地用手搓了搓臉。
莫業嘆了口氣:“你如果真能呆在山上,我也許能保你一世清凈。”他又頓了頓:“這何嘗不是你娘的心愿?”
莫循表現得突然有些煩躁,他拿起搗火棍用力地搗著煤炭,語氣也有些高揚:“那清凈是你向那些狗屁人物妥協來的!”
他的情緒更加激烈了:“你和我娘這輩子辜負過這個國家嗎?憑什么幾個狗屁人物爭皇位帶來的后遺癥落到我們家?軍隊,軍隊是用來干什么的?不是保家衛國嗎?他們用軍隊去搞所謂的靖難,就留你一個人去邊疆抵抗胡人入侵?臉呢?他們的臉呢?現在好了,邊疆好過點,就準備卸磨殺驢了?那些世家,那些皇族,他們只會吃屎嗎?”
“哐當”一聲,搗火棍已經被莫循扔在地上,他的語氣低沉了一些:“我既然選擇回來,那您的后半生、我娘的遺愿、邊疆的安全,這些東西我一力承擔。”
“至于那些人,”莫循頓了頓,“我一個也不饒恕。”
寂靜,沒有一點聲音傳來,莫循扭了下頭,便看見莫業,朝廷的四大異姓王之首,在五年前獨擋匈奴二十萬大軍,被贊為“北疆天柱”的鐵血男兒已經淚流滿面。
良久,莫業才緩緩說道:“我這一輩子啊,唯獨對你娘和你有愧。你娘的病啊,說到底就是心力交瘁導致的。那些爭權奪利的人,我難道不恨嗎?可恨就我可以隨著性子來嗎?”
“這天下自分裂以來出了多少狗屁窩囊事!說是四大異姓王東南西北駐守,可除了咱那一支,其它三個根本就是防南邊的。”
“他們成天說攘外必先安內。可我知道啊,自太祖崩了以后,大燕統一天下的希望就沒了。”
“整個朝廷,君不君,臣不臣。皇上還在找隱皇帝的余孽,他就不知道‘國興則妖孽消’的道理嗎?蘭閣的大臣哪一個不是手腕強橫的主,可大部分為啥就光顧著為自家牟利呢?”
“你說他們要卸磨殺驢,我也知道啊。五年前,他們叫我‘北疆天柱’,可現在他們私下罵我‘蒼髯老賊’!”
“我不是不懂,他們怕我這個‘皓首匹夫’造反。可他們就不想想,我有啥憑仗?就憑直屬的那一個河間郡與不到兩萬人的北府軍嗎?邊疆的其它軍隊沒有朝廷命令我指揮的動嗎?如果沒那個統北疆武事的官職,五年前的匈奴守得住嗎?”莫業表現得愈發憤懣。
但隨即他的語氣又開始低沉:“可我能撂擔子嗎?邊郡就那點兵力,本來對匈奴就是勉力抵抗,再出點變故,邊郡的百姓怎么辦?”
說完,莫業猛地起身,徑直走向斗閣的大廳。莫循也緊隨其后,一言不發。
坐在椅子上,又一陣沉默后,莫循才輕聲問道:“秦叔不是說府上沒探子了嗎?”
“這種東西是殺能殺光嗎?不給宮內留一兩個,宮里能睡好覺?”莫業揉了揉額頭,“你秦叔不知道的話,表現得真實點,宮里也相信點。”
說完這句話之后,莫業就看著莫循,看了好久又突然開始笑:“你這五年在山上也不算虛度,反應挺快。”
“那是,”莫循挑了挑眉頭,“反正我沒記得您什么時候叫過我循兒。”
說完之后莫循正了臉色:“幾真幾假?北疆形勢確實很糟糕嗎?”
“全是真的!”緩了一下,等莫循的臉色變凝重之后,莫業才好整以暇地笑道:“不過是少說了一些東西罷了。”
莫循的臉黑了,正準備說些什么,卻又被莫業堵住了嘴:“北疆的事你先不用管,在京城這些日子你最好把人生大事確定一下。”
莫業嘆著氣:“你都馬上要及冠了,這事還沒影。你看季家那頭季黑犬,人家孩子都三個了,你呢?”
“門當戶對我不在乎,娶妻娶妾我也無所謂,你趕快給我生個孫子就行。剛才那個若曦是吧,她也不錯,知根知底的。”莫業一下子說了一大通,唾沫星子噴得亂飛。
莫循撓了撓頭,苦笑連連,但也不接腔,而是選擇換個話題:“劉寇是怎么回事?還有,我被刺殺了。”
莫業也不在意,畢竟他也只是催一下莫循,見他不接腔便不在多說:“劉寇的來數你也知道,當年楊旭給我下的眼藥,讓我收個仇人的兒子做養子,而且也算太祖安排的一枚棋子。前些年還算本分,我也覺得仇不殃及家人,就當養一個閑人。但你去武當這五年,我又常在邊地,他就開始跳了,一方面和他父親部下聯系,一方面又去和魏王勾搭上,還暗地里詆毀我。”
“前些日子,他聽說你要回來了,竟然異想天開,準備去刺殺你,然后以養子身份以后繼承我。于是他就找了魏王的人,魏王同意了,然后扭過頭就派人給我說了這件事。”莫業的語氣很不屑,也不知道是只對劉寇還是包括魏王。
“既然他給我遞刀,那就刺殺唄。然后把劉寇殺掉,在皇上的面前也算過得去,至于對外就說是病死。”
莫循聽的目瞪口呆:“他有這么蠢嗎?以前看著挺聰明的啊!”
莫業的語氣愈加不屑:“小聰明而已,與其說他蠢,倒不如說是利益蒙人眼。甚至刺殺這個主意都是魏王給他出的。”
“魏王?”莫循徹底明悟了,看著莫業說道:“魏王以他做橋,看是否能在軍隊插一手,后來又主動將他賣了。先給他出主意,讓他刺殺我,再將這個消息給你,賺個人情。”
莫循突然感覺很不是滋味:“憑什么啊?吃完東家吃西家,壞人好人全讓他一個人當了。”
他突然仰起頭:“我們不認行不行啊?反正雙方都不會宣揚。”
“呵呵!”莫業嗤笑了兩聲,顯然在感嘆自己兒子太年輕,他準備教育自己兒子一個道理:“青稚,你要明白。政治與常理是不一樣的,魏王雖然是強賣給咱們一個人情,但這個人情我們必須要接。不是因為他確實幫我們解決了一個麻煩,更是因為魏王的勢力比我們大。”
莫業的聲音又加重了幾分:“如果魏王登基,這個人情,我們更要認。對于皇帝來說,我們欠他人情好過他欠我們人情。”
“但是如果秦王登基了,”莫業的手用力地向下一揮,“那就是我們和魏王有仇了。”
莫循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不過他的注意力馬上又被另一件事牽走了:“那太子呢?太子要被廢了嗎?”
“最多再撐一年。先皇后就在位一年就去世了,沒來得及替他結交政治勢力,母家也只是普通侯爺。他朝中的支持者就一個司徒算是排名第三的重臣,也就是他岳父鄧選,卻又在武將中插不上手。他還面臨秦王與魏王聯手,才情也只是中等,能撐這么長時間還得算是皇上留的幾分情面。”莫業嘆息了兩聲,顯然也有點唏噓。
又扯了兩句別的,莫業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外公現在狀況怎么樣?”
莫循輕瞥了下嘴,但也沒敢放肆,回道:“師公他……”被莫業瞪了一眼,又連忙改口:“外公他一切都好,道行也越來越深了。”
“那他教你學道了嗎?”莫業追問道。
莫循知道莫業的顧慮,但他對學道這件事本來就不喜歡,在武當山上也只是跟著外公學謀略執政的。他搖了搖頭:“外公他只是要求我穿道袍,其他的都隨我,并沒有教我學道。”
莫業松了一口氣,把話題引到別處去。
又聊了一會兒,“行了,你休息吧,畢竟也是舟車勞頓。”莫業站了起來,“明天還有場喪事要辦,里子我們拿走了,但也得給外人留個面子。”
莫循點了點頭,也站了起來,但又突然想起了城門的馬車,急忙說道:“今天在城門口處遇到了一輛楚國的皇族馬車。”
莫業愣了一下,不過也明白他的意思。在這種非常時期,又有楚國的皇族馬車到來,的確應該謹慎。于是,他點了點頭:“嗯,我知曉了。”
但莫業又到莫循處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件事交給我,你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說完,便大踏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