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健在恭子身邊坐下后,同席的人向他依次自我介紹了一番。這期間,千惠和美奈二姐妹一直盯著宅健,滿臉狐疑之色。
“真的是,很難讓人相信呢,”千惠似笑非笑地沖恭子說,雙肘撐在餐桌上,貼著水晶美甲的手指揉捏著自己一縷染成棕黃色的秀發(fā)。“居然都交往兩個多月了,姐姐還守口如瓶,有點兒不可思議啊?!?p> “姐姐或許是怕我們搶她的男友呢?”美奈嘟著嘴沖千惠說。
“天!”美奈身邊的優(yōu)一雙手做捧心狀,抬起那對細長的丹鳳眼,望著天花板艱難地喘氣,如同下雨前浮上水面的魚?!懊髦袷窃陂_玩笑,這個念頭還是讓我的心……好刺痛?!?p> “哦對不起,Honey,”美奈夸張地伸手到優(yōu)一胸前,作勢揉了揉他的心窩,“你該知道,我永遠都不會拋棄你的。”
優(yōu)一哀怨又甜蜜地望回她,兩手在胸前做了個“比心”的手勢?!罢娴模俊?p> 真的很丟人!恭子在心里說,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同桌還坐著堂哥堂嫂呢,讓人看自己家都是些什么烏七八糟的?想快些把剩下的飯吃完離開,又意識到宅健才入座,只能再忍耐一會兒了。
千惠還是不依不饒,“宅健學長,能講講你同姐姐是怎么認識并相愛的嗎?”
宅健拿著筷子的手一頓,“這個,就是平時一同上課啦。還有……每周四空手道協(xié)會有活動?!?p> “聽起來很枯燥的感覺哎,”美奈眨著厚重的假睫毛,同情地說,“怪不得你倆之間像是沒有什么chemistry.其實可以、多去校外走走啊,就像我和優(yōu)一那樣?!?p> 千惠身邊的太翼聽到“空手道”三個字來了精神,將兩只粗壯的胳膊擱到餐桌上,上身前傾,問宅健,“原來學長會空手道,不知一拳打出去有多少公斤?”
宅健的目光落在太翼棒槌般的拳頭上,淡淡一笑,“沒有多少公斤,肯定比不過西洋拳。”
太翼聞言,個頭兒像忽然竄高了幾厘米。千惠則用手支著下巴,扭頭朝他緩慢又隆重地眨了三下眼。
你、真、行——恭子的腦海中蹦出這三個字。
千惠隨后沖恭子和宅健說:“雖然你倆是學長,談戀愛的知識在課堂里可是學不到的哦,有些能力是天生的。今后若有什么疑難,可以來問我和美奈?!?p> “嗯,”美奈肯定地點了下頭,“我們一定知無不言?!?p> 還有完沒完?恭子望著圓桌中央盛冰塊和冷飲的那只大白瓷碗,真想端過來扣自己腦袋上,眼不見心不煩。
耳中聽宅健道:“多謝二位的好意。不知美奈小姐可愿講講同優(yōu)一認識的經(jīng)過?”
恭子仿佛聽到水龍頭被擰開的聲音。這下要熱鬧了,不過至少焦點已不在她和宅健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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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后,客人們移步到二樓。在走去樓梯間的路上,恭子低聲問宅健:“令堂現(xiàn)在情況還好嗎?”
“謝謝關(guān)心。沒有大礙,已經(jīng)回家了。”
說完這兩句,二人之間似乎就無話可談。畢竟,之前僅有的接觸就是兩個月前的晚餐和最近一通電話。雖然可以搬出課堂或協(xié)會的事來討論,這在普通同學間是再正常不過的話題,對眼下頂著“情侶”人設的二人來說卻只能徒添尷尬。
上樓后,恭子見宅健在進客廳前駐足,目光被走廊里的一幅畫吸引過去。
恭子走上前去。這是幅有一定年歲的油畫,畫的是長野縣滑雪勝地白馬谷。背景是片皚皚雪山,恭子小的時候就喜歡望著這幅畫出神,并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小人,沿著山脈的高低起伏,橫穿云層,從一座峰爬到另一座峰。
畫的主體是條朝觀賞者奔來的小河,應當是雪水融化后形成的,看著清涼徹骨。一座細細的鐵橋橫跨左右兩岸。畫里的季節(jié)是春天,岸邊有高直的杉樹林和幾棵暗粉色的櫻花樹。藏在樹林后的民居若隱若現(xiàn)。
“這是我父母的家鄉(xiāng),”宅健說著,伸手指向相框右側(cè)鐵橋消失的地方。再將手向右平移一尺多的距離,點了下那里的墻壁?!拔掖蟾攀窃谶@里出生的,不過記事的時候已經(jīng)搬來名古屋了?!?p> 是嗎?恭子在心里問。白馬谷她沒去過,但也曾在想象中順著那條鐵橋的方向一直跑,算是虛擬路過他的家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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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隨著眾人的尾巴進了客廳。光線沒餐廳那么耀眼,座位更軟、更舒適些,面前的小幾上擺著酒水。之前用餐的時候,石川將暉和夫人公開說過幾句歡迎客人的祝酒詞。此刻等眾人都入座,將暉又站起身,用更為輕快的語氣說:
“今晚我伯父伊織先生也在。大家想必都聽說了,伯父幾十年來致力于俳句在青年人中的推廣,各大書店都能找到伊織先生寫的俳句科普書。今晚我們不如來個命題俳句、助助興,如何?”
俳句,被稱為“傳播微光與顫栗的詩”,最早起源于室町年代。嚴格的俳句是種只有十七個字的短詩,要遵守“五字——七字——五字”的格式。
將暉雖然一輩子經(jīng)營家族產(chǎn)業(yè),實則酷愛文學,在大學里和恭子的母親同修的文學系,到現(xiàn)在還寫的一手好毛筆字。有時恭子想起來十分不解——繼母對文學一竅不通,外貌也不及母親高貴美麗,父親當年為何會為繼母而背叛母親呢?男人,真是讓人捉摸不透。
“那就請伊織先生給命個題,如何?”將暉問座中一老者。后者起身,面向聽眾。
伊織先生看著七十歲上下的年紀,一身藏藍色和服。瘦削的臉上雖布滿皺紋,一笑倒有兩只鼓鼓的臉蛋,讓人心生親近?!笆ㄊ窃蹅兊募倚?,不如就圍繞這個主題來作詩?!?p> “好,”將暉說道,雙目閃著興致勃勃的光芒,“我先來拋磚引玉……茶臼崩于前,泛舟疾逐豐川浪,閑坐不改顏?!?p> 眾人聽罷,琢磨了一會兒,才開始掌聲雷動。只聽伊織評論道:“茶臼,是我們愛知縣最高的山。豐川,則是流經(jīng)本縣的一級河川。將暉這首詩既結(jié)合了本地的‘石川’,又抒發(fā)了自己作為商界精英激流勇進、寵辱不驚的胸懷,算得上應景的好詩!”
將暉謙遜地笑了笑,目光越過身邊的長輩們,沖坐得較遠的客人們說:“既然是要在年輕人中普及俳句,你們小輩們也要積極參與才是?!?p> 小輩們一片沉寂,千惠和美奈接連打了兩個哈欠。恭子心想既是父親的提議,怎么也得捧個場才好。于是站起身,說:“女兒想試試……彈石作鼓點,攪渾江水舞千翩,長風弄琴弦。”
“好啊!”伊織率先鼓掌,“恭子這首詩翻云覆雨、豪氣沖天,真是虎父無犬女?!?p> 恭子沖伊織鞠了個躬,坐下時都可以想象繼母此刻的臉色。
“還有嗎?”將暉的目光期待地掃過在座的年輕人?!按蠹译S意些,只需切合‘石川’的主題便可?!?p> 宅健在一片寂靜中站起身,“那晚輩也跟著湊個熱鬧——穿云踏雪峰,小橋盡頭兒時夢,相識在畫中?!?p> 恭子聽完,整個人在座位里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