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場灶戶貧富分化嚴重,極少數人能發家致富,衍變為雇傭大量人手的作坊主,更多的灶丁淪為赤貧,受盡盤剝。面對官府、鹽商、富裕灶戶的三重壓迫欺辱,灶丁或者繼續忍受,悲慘生活,或者逃亡他鄉。
現在親眼見到柳湘蓮將這些平日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和鷹爪走狗一網成擒,心中爽快的同時,礙于慣性,他們仍然顧忌重重,加之對柳湘蓮本人并不了解,依舊不敢說話,擔心事后遭到報復。
眾灶丁沉默不語,場面一時有些尷尬。毛定波見狀,率先走出來,高聲說道:“大人!草民要告發張二狗強占草蕩地,被他趕走的有好幾家!”
他轉頭向人群中搜索,指著兩個漢子叫到:“李大叔、牛大叔!你們家的地不是也被他霸占了?怎么不說話?”
柳湘蓮知道必須取信于灶丁,他只答應不追究張二狗襲擊欽差的罪過,可不等于不追究其他的,便說道:“具體情況詳細說來。”
被毛定波喊作李大叔、牛大叔的二人戰戰兢兢走出來,都是困苦灶丁,斷斷續續說了自家情況。此后又有幾個灶丁走出來稟告受到的欺辱。
柳湘蓮命書吏找出冊籍核實,涉及的草蕩和灶地的確是近年轉移到張二狗名下的。張二狗喊冤道:“這是他們手頭緊,自愿賣給我的!我付錢了呀!”
“混賬!朝廷劃撥草蕩和灶地是為了讓灶丁煎鹽,誰許你私下買賣了!”柳湘蓮沒空兒詳細追究,直接判決:“交易作廢,恢復原狀!”
這話一出口,很多人動心了,霸占草蕩和灶地的可不止張二狗一家!很快便有人站出來控告其他人。柳湘蓮命書吏一一記錄在案。
但這些終究是小罪過,不至于要命,柳湘蓮覺得不足震懾人心,又問道:“有檢舉販賣私鹽的沒有?抄沒家產,舉報者可得三成!”
說完后,場上一片靜默。柳湘蓮很快反應過來,說到倒賣私鹽,誰家不賣?毛家同樣在販賣!不賣活不下去!于是他又說道:“為了維持生計少量販賣,既往不咎!只論年賣百擔以上者!”
眾灶丁這才松了口氣,能賣百擔私鹽,這可就只剩下極少數的富戶了。隨即有被雇傭的灶丁舉報主家,多是擔任總催之輩。
柳湘蓮命人記錄在案,對于舉報者先發了二兩銀子,待抄家之后,再補足賞金。用了半天時間,方才初步梳理清楚。其中又發現幾件打死人命、搶奪民女的惡性案件。
柳湘蓮快刀斬亂麻,撿著民憤極大的幾人直接斬頭抄家,其余盡數關押,稍后審判定罪。有的案犯還要留作人證,用來指控其他官員。
經過一番殺戮,眾灶丁被震懾住,明白柳湘蓮是來真的,不是忽悠人,都真心實意的喝彩。但柳湘蓮知道這樣還遠遠不夠,人總要吃飯,沒吃的便會生出亂子,經他這么一搞,等于原有的銷售網絡被破壞掉,短時間內無法重新建立,一旦鹽商搗亂,后果不堪設想,而他現在來不及處理此事。
所以果斷宣布幾項政策:
一、此前鹽場大使擅收的苛捐雜稅一概蠲免;
一、提高收購價格,實行官方定價,如果鹽商拒絕收購,則鹽場定量收購;
一、鹽業秩序恢復前,貧困灶丁可按家中人口領取五錢到一兩的補貼。
用的自然是抄沒的贓款。
數項舉措一經宣布,無論是赤貧灶丁還是尚有資產的普通灶戶,普遍受益,人心大定,眾灶丁紛紛跪下高呼“青天老爺”。他們所求很簡單,不過是吃飽飯罷了,可是卻難如登天。
柳湘蓮知道,等鹽商和私鹽販子反應過來,一定會有反撲,必須建立反抗力量。于是他將場署衙役清理一番,對幾個風評較好,沒有惡行的予以提拔,又招募一批體格健壯的年輕灶丁,組建緝私隊伍,準備接下來打擊私鹽。
按照慣例,這自然是超員的,但也無妨,因為他準備改建和擴建鹽場,鹽場規模將會成倍擴大,到時這點兒人手根本不夠用。
憑借欽差大臣的身份,短短一天時間,柳湘蓮就把蘆臺場翻個底兒掉,也拿住一部分官員的受賄罪證。
目睹鹽政之混亂,他更決意要迅速將天津幾家鹽場收入手中,否則無從打開局面。
待眾灶丁散去之后,柳湘蓮派人火速去天津調剩余稅卒過來,而后趁著風聲尚未傳播開來,各方利益集團未能完成組織動員,幾乎用同樣手法,先由小卒入手獲取罪證,再通過公審橫掃蠹蟲敗類,最后分配利益穩定人心,迅速將天津地區內的幾家鹽場控制。
三日后,結合獲得的各項罪證,柳湘蓮寫了奏疏,將他整頓鹽政的思路向永隆帝予以闡述。奏疏中先詳細述說了官員貪腐、灶丁困苦至極、私鹽泛濫等情狀,觸目驚心。而他的解決辦法則是改進技術,改煎為曬,降低生產成本的同時增加海鹽產量。
這樣一來,既可以慢慢消化現存積引(前提是鹽引不再濫發),又可通過調整供求關系將官鹽價格打壓下去,讓私鹽降低競爭優勢。
為了配合這一改革,需將分散灶戶組織起來,成立合作社,實現規模化經營,以便斷絕私鹽來源。所需建設資金包括抄沒的贓款和招商引資,以優先支取增產食鹽來利誘鹽商甚至其他商賈投資,分期償還本息。
這么做另有好處——待鹽田建成,不再需要大量柴薪,草蕩地中適宜耕種的可開墾為農田,增加糧食產量,以應對饑荒,解決部分內遷的遼東百姓的生計問題。
此外,他還建議組建緝私營來打擊私鹽販賣。
出于某些考慮,有的建議并沒有提出,比如提升鹽場大使品級,哪怕給個九品官兒,讓舉人擔任也好,多少有些操守,否則一群走關系買來職位的胥吏,不貪污納賄都說不過去。還有一項大殺器,即取消食鹽專買,憑票販鹽,只是時候未到,暫時不能祭出。
柳湘蓮命人將奏疏送往京城后,不及休息,帶人返回天津。這時天津城里一片“兵荒馬亂”——眾官員惶惶不可終日,實在是柳湘蓮驟然發難,捅的簍子太大了!他端掉了天津的幾家鹽場,順藤摸瓜,上面的官員不知道要牽扯多少。
天津巡撫鄭夢海惱怒不已,暗罵柳湘蓮惹是生非,不過他并不太擔心自己,因為鹽政獨立于地方,他雖收了好處,并不是主管官員。運司的鹽政官員則頭痛非常,不知如何是好,有的提議去拜會柳湘蓮,阻止他繼續發瘋,但商議過后還是決定不去了,因為擔心自投羅網,直接被抓!
官場如此,眾鹽商則冰火兩重天。中小鹽商大喜,因為根據得到的消息,雖然鹽價提高了,但去了付錢就有貨,手中祖輩傳下來的積引可算派上了用場!而一直暗中控制鹽場的大鹽商則急得火燒火燎。尤其涉及天津的,這么多年苦心經營的人脈關系徹底被廢,甚至不知柳湘蓮會不會找到他們算賬。
這種情況下,官商兩道不約而同發動關系,不管是涉案官員,還是兔死狐悲的旁觀者,眾志成城,一心要扳倒柳湘蓮,紛紛彈劾他胡作非為擾亂鹽政。朝中一些大佬也暗自后悔,沒想到一時大意,竟放出個這么混不吝的玩意兒!你到底圖啥!
永隆帝看到驟然增加的彈劾奏疏,有些擔心柳湘蓮會惹出亂子,正想派人去問,他的奏疏便到了。內容不用說,在永隆帝看來皆言之有理,更重要的是這次抄沒的贓款,變價之后多達近百萬兩!
這可只是區區天津沿海的鹽場,長蘆有二十家鹽場,而長蘆鹽課又只占全國的十分之一!鹽政貪腐到底有多嚴重!
他其實忽略了一點兒,贓款之所以這么多,是因為這些吏員不像文官一樣到了時間就要升遷,不出事就會一直干下去,自然積累極厚。
有此成見在心,再看到那些彈劾柳湘蓮的奏章,永隆帝便覺生厭,都是胡攪蠻纏,沒有實際內容。指責柳湘蓮違法辦事,實際上罪證明晰,說他巧取豪奪,可是贓款全部上繳,說他搞得鹽場大亂,但實際上人心大定。這些都有錦衣親軍的密報。
這些人急了!永隆帝對此心知肚明。如果柳湘蓮不能妥善保證食鹽供給,他不會同意其這般猛烈的手段。但是柳湘蓮明顯意識到了這一點兒,整頓效果很好,民心歡悅。
永隆帝思慮過后,考慮到長蘆鹽場不過只占全國十分之一產量,每年鹽課不足二十萬兩,如果這點兒動蕩他都不敢承受,兩淮更別想了!于是果斷同意柳湘蓮的意見,堅定支持他完成整頓,再次允許他便宜行事。
不過,為避免某些人狗急跳墻,折損他一員“大將”,就傳旨戶部,命留在京中的剩余稅卒一并前去天津效力。
這道旨意發出的同時,有人因彈劾柳湘蓮而遭罷免,相關官員皆知大勢已去,除非造成大亂,否則無法讓永隆帝改變心意,于是加緊串聯,想給柳湘蓮個厲害瞧瞧。
天津城外,欽差隊伍暫居的客舍。
柳湘蓮回到天津后,一直閉門不出,收到永隆帝諭旨,方松了口氣。要是皇帝不支持,在現行框架內他什么都干不成。歷史上那么多忠臣尚且不能獲得皇帝的信任和支持,他又何敢抱有奢望?要是皇帝先退縮,那他打道回府也沒什么。
好在永隆帝一如既往支持——實在是收的錢太多了!這讓他有了繼續下去的底氣,于是召集等待拜會的鹽政官員,召開鹽務會議。
在他看來,最理想的狀態當然是按圖索驥,將所有貪官污吏一網打盡,但這動靜太大,會牽扯到朝中大員,現在沒必要激化矛盾,以身犯險。早日完成鹽政整頓,其他的以后再說不遲。
正房內,在座的包括從京城趕來的長蘆巡鹽御史鄒鶴鳴,從滄州趕來的都轉運使汪瑞然、同知鄭倫、副使朱志勇等人。
見過禮后落座,眾官員違心的擠出笑容,拱手恭賀欽差大人雷厲風行,成效斐然。作為長蘆鹽區實際上的主官,巡鹽御史鄒鶴鳴這時也不敢拿大,他自己身上也不干凈,穿著七品官服,臉上陪著小心,試探問道:“柳大人接下來有什么打算?是不是要繼續清查其他鹽場?”
其他幾人紛紛看來,甚至有人因為情緒緊張,喉嚨滾動,發出吞咽唾沫的聲音。現在的情況相當于已經踹開了大門,繼續下去房子都要震塌了!
柳湘蓮放下茶盞,輕笑問道:“查又怎樣?不查又怎樣?”
“這個……”鄒鶴鳴遲疑道:“下官擔心動靜太大,影響明年鹽課,如今戰事不休,軍餉欠缺,可亂不得。”
“是呀,是呀,柳大人不可不慮!”其他人頷首不迭,發聲贊同,一片公忠體國!
“亂?蘆臺場可亂了?豐財場可亂了?富國場可亂了?”柳湘蓮一疊聲問出。他說的都是天津境內的鹽場,剛剛被清查整頓過,減稅、增價、補貼,三板斧下去,眾灶丁無不歡呼雀,大叫青天老爺,有什么亂子可言?
幾人相互看了看,不知道說什么好,心說你把當官的錢發給那些刁民,又清掃了富戶,自然亂不起來,可其他地方未必不會亂!你就算本事大,有分身術么!
鄒鶴鳴強撐著說道:“柳大人,這幾處得益于大人處置果斷,是沒生亂子,可其他地方就不一定了。現在謠言紛紛,都說柳大人要殺盡鹽官和富戶,人言可畏呀!”
盡管他危言聳聽,貌似威脅,其實毫無殺傷力,單憑柳湘蓮現在掌握的證據就能將他拿下。
“諸位擔心什么,本官心里很清楚,也不想與大家過意不去。”柳湘蓮說了一半停下來,故作沉思,想了想,方對一眾滿面期待的鹽官說道:“這樣吧,陛下已經同意了本官改煎為曬的方案,正好需要各位幫著實施,咱們既往不咎,以觀后效。你們覺得如何?”
“大人的意思是……”難道以前的事不追究了?都轉運使汪瑞然訝異中帶著歡喜,其他人也差不多,都不敢相信有這等好事兒。
“不過,”柳湘蓮又道:“改煎為曬需要一筆不小的投入,國帑不足,本官想向諸位大人募捐。至于下一步該怎么做,就看募集的資金夠不夠了。”
“這……”眾人面面相覷,你這說到底不就是要錢嘛!早說呀!都快把人嚇死了!
鄒鶴鳴睜大了眼詢問:“不知柳大人想要籌資多少?”
“不多,一百萬兩就行。”柳湘蓮輕松說道。
“一百萬兩!”幾人面色為難。他們身價雖然不少,可下面孝敬的銀子也不是全歸了他們,還得孝敬上面,這個數目的確不小。
“可否酌減些?實在有些多了,一年鹽課也不過二十萬兩呀。”鄒鶴鳴試著問道。
“多么?”柳湘蓮搖了搖頭:“實話說罷,就這本官還覺得少了!你們知不知這幾家鹽場抄了多少錢?算上田產鋪子和古董珍寶,少說也有大幾十萬兩!他們可都是不入流的小官,你們說區區一百萬多嗎?待我查完二十家鹽場,單憑賬冊上所載,恐怕不止一百萬兩!”
“賬冊?什么賬冊?”眾人的心都快跳出來了,莫不是行賄的賬冊?
“自己想!”柳湘蓮哼了一聲,不予解釋。
這幾人也反應過來,他們剛剛威脅柳湘蓮,如今柳湘蓮也威脅他們!不敢再打馬虎眼,眾人忙說道:“不多不多,很少了!柳大人英明!”
他們心痛的流血,鹽場大使有錢,那是多年積累,他們是文官,又不是一直占著這個位子,相比之下,自覺吃了大虧,可此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保命要緊!
柳湘蓮繼續道:“這只是前提。隨后展開鹽田建設,本官將會派人明察暗訪,若有人敢作奸犯科,仍不收手,就別怪本官不客氣。換言之,諸位的位子能不能保住,就看今后表現如何。”
“我等一定為大人效力。”眾人忙應道,不管心里怎么想,先安撫住這個殺星再說。
柳湘蓮環視他們,輕笑道:“也別想跑,此事解決前,一概不得離開天津城!”
幾人無奈,只能暫且應下,趕緊聯系一應屬員盡快湊錢保命。
這么妥協柳湘蓮也不滿意,出此下策,情非得已,果真追查到底,動靜太大,不知道會是個什么結果,只好先從他們身上割塊兒肉下來,以后慢慢處置。
這套方案也經過永隆帝默許,他更不想因為鹽政搞得朝廷動蕩。
至于說他們會暗中使壞,柳湘蓮也不擔心,因為他已經準備將所有鹽場清查一遍,只要斷了源頭,就不怕他們作妖。而且此時拿捏著他們的把柄,正方便他在底下安插人手。
散會之后,柳湘蓮又召集眾鹽商過來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