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發生在又半個月之后的事。

　　騎著自己鐘愛的那匹棗紅色的馬兒，莉絲蒂亞穿過人流繁雜的街道，最后在“號角時光”酒館的門前停下。

　　對波特維亞王國的首都莫·卡扎萊城來說，這一年的夏季來得比以往早得多——五月節過去不到兩個月，天氣就已經炎熱非常。毒辣的陽光炙烤著城市的磚地，惱人的熱氣從她的靴底升起，催促著莉絲蒂亞繼續向前，但她沒有理會。

　　她下了馬。在她的背后，灰色的母馬傳來哼哧的鼻息，稍顯煩躁地踢踏著路上的水坑。莉絲蒂亞撫摸著自己坐騎脖頸上柔順的毛發，在安撫對方的同時，也把它拉開了一段距離——莫·卡扎萊城已經快一個月沒下雨了。這時地上除了泔水，就只有馬尿。

　　酒館的名字叫“號角時光”，它的裝潢和客流也很符合這個名字：酒館有著用銅鐵打造的招牌，上面還裝飾著一對號角。城市的街道上沒什么人，但酒館內依舊人聲鼎沸——自從它有力的競爭對手“萊扎斯”酒館關門大吉后，這兒的生意越發熱鬧。只是莉絲蒂亞并不經常來此。

　　把馬拴好在馬廄里后，莉絲蒂亞邁著謹慎的腳步走進酒館。推開門的那個瞬間，酒館內的喧鬧也從四面八方涌入她的耳中。不論是來自天南海北的旅人，還是見多識廣的本地人，都在大聲地夸夸其談，同時力圖用自己的嗓門蓋過他人的話語。

　　少女無視了他們的目光。她脫下了手套，徑直走向吧臺。這時老板正從后廚繞出來，甩動著一塊不知是抹布還是毛巾的骯臟布料。

　　“想來點兒什么？”

　　“伏特加就好。”她頓了頓，補充道，“黑的。”

　　“黑麥伏特加。請您稍等。”

　　老板手上忙活，眼珠卻一刻不停。他打量著眼前的少女：黑紅色的衣裙，高挑的皮靴，一頭白發，還披著黑色的斗篷——以及一雙紅得閃亮的雙眼。她的外貌實在過于出眾，以至于出現在這座喧鬧酒館的她宛如鶴立雞群。

　　“有什么問題嗎？”

　　莉絲蒂亞微笑著發問。老板這才意識到自己看入迷了，連忙道歉，手頭忙活去了。

　　趁老板備酒時，莉絲蒂亞開始啟用她吸血鬼的卓越聽覺，仔細地聆聽酒館內旅人們的聊天。

　　旅人們聚集在酒館聊天的內容五花八門，風格也不盡相同，但這卻是最有效也最直接的信息來源。

　　莉絲蒂亞聽到，諾澤凱亞和南境諸國的沖突繼續升級。在艾努伯格地區，柯達斯的騎兵與諾澤凱亞馬隊沖突再起。據說，諾澤凱亞皇帝曾向南境諸國示好，并宣稱只要南境諸國承認諾澤凱亞在克勞維爾山脈及西側的合法治權，他們很樂意和南境諸國發展友好的國家關系。而柯達斯女王列娜塔則強烈譴責諾澤凱亞在艾努伯格地區的又一次挑釁行為，并公開向波特維亞國王沃威克請求援助。結果是雙方在克勞維爾山脈進行了數次武裝交戰，現在雙方正在亞爾棕河的兩岸對峙，并聚焦于艾努伯格山口。

　　除了亞爾棕河畔的國家，其他南境國家也不安寧：在亞琉，城內公開處決了一位坎特諾爾的男爵，罪名是暗中勾結諾澤凱亞皇帝亞恩斯的密探；在布萊恩尼亞，精靈和矮人們抗議從反對巫師和魔法種族而演變為反對所有非人種族的歧視，此外還公開駁斥了教士們關于“非人種族全都是混沌魔力的子民”這一說法，并引起了小規模的暴動和沖突，甚至造成了十幾人傷亡；在賓眠，伊里斯國王宣布限制對西的貿易交通，引起了商人群體大規模的不滿情緒，為此已有四個城市的市長位置被迫換人。

　　在這緊要關頭，緋山的巫師們卻沒有發表任何評論。這十分反常：往日無論發生多小的事情，巫師們總是要來插一腳。他們不尋常的沉默在人們看來有著千萬種含義，然后人們會選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那個意思說出來，以至于莉絲蒂亞并沒有捕捉到多少有用的信息。不過，有人提到，在不少國家，有許多宮廷術士被巫師會召回了凰學院，這或許意味著巫師們并沒有打算袖手旁觀，只是他們的真實目的仍并不為人所知。

　　人們還提到了更黑暗、也更加不祥的流言：在布隆坦地區的好幾個村子里，農夫給奶牛擠奶時竟然擠出了鮮血；在古老的森林精靈聚居的鹿林里，有人看到神秘的白衣女孩在黎明時分的霧氣中行走；還有不少人在傍晚回家時，看到有烏鴉撞進自家的廚房，碰倒了放在壁櫥上的鹽；有一群集市小販堅稱，他們在煮泡甘藍時，發現從甘藍底部流出了黑色的、黏稠似血的液體……

　　“您的酒，女士。”

　　“謝謝。”莉絲蒂亞接過老板遞來的陶杯，小飲一口。冰涼的液體灌入喉腔，在滋潤了她干涸嗓子的同時，也帶來了黑麥伏特加獨有的火辣感覺。她咳嗽兩聲，繼續小口喝著，聊以解渴。

　　戰爭，宗教沖突，種族矛盾，貿易封鎖……然后是什么？

　　混亂會不斷加劇，這個世界的秩序正在慢慢發生動搖。也許世界末日真的要來了，她心想，就像艾尼維婭的《預言》中所描述的那樣，先是戰火和鮮血在大陸上蔓延，而后是人們之間互相的蔑視與輕廉……最后，魔女血脈的徹底覺醒會給這個世界帶來毀滅。

　　酒館里的人們還在聊著，但拋開有關時局的部分，剩下的都是些叫莉絲蒂亞難以名狀的內容。比如教士們反映，有好幾個人向神圣之火禱告，宣稱自己做了同樣的夢：他們夢見一只銀頦雀在空中飛翔，撲進了一個巫師制造的火焰中死去；在滿月之夜，有不少人能聽見報喪女妖在林中哀哭；牧場的主人發現自己的牛群和羊羔染上了不育的怪病；有人在莫·卡扎萊的附近看到了騎著黑色鬼馬的黑衣死神，他會來收割戰爭中死去的人們的靈魂。

　　“女士。您需要房間下榻嗎？”

　　“不了。”莉絲蒂亞說，“我在等人，讓我自便就好。”

　　“聽您的。”

　　老板果真不再多嘴。莉絲蒂亞又百無聊賴了一陣兒。

　　酒館的門再次被推開。這次進來的是一個身材嬌小的男孩，同樣披著黑色的斗篷。老板以為自己看到了乞丐，正打算出言呵斥，莉絲蒂亞適時地招了招手，表明這是她要見的人。

　　男孩坐到莉絲蒂亞旁邊，斗篷下露出暗紅色的眼睛。

　　“主人。”他開口時，有意避開了周圍人能看見的角度——他那小巧的尖牙太容易招人矚目，這也象征了他的身份。

　　男孩是一只吸血小妖。和吸血女妖一樣，他們是吸血鬼類魔物的一種，同時也有著僅次于高等吸血鬼的智慧。他們中殘暴成性的往往都在野外獨自活動，而能容忍、克制的則會被高等吸血鬼收為“眷屬”。和使徒不同，它們并非響應高等血族一時的召喚，而是畢恭畢敬地長期服侍于高等吸血鬼，執行他們的命令。

　　“吾之眷屬，你在王宮都聽到了些什么？”莉絲蒂亞詢問道。

　　“我從王宮的通風口進入，在會見廳的天花板上藏著。”男孩開始陳述，“在您向沃威克·蘭薩國王致意，表達了想要離開的意愿并離開王宮后，沃威克國王并沒有向大臣們下令挽留您，只說讓手下的人尊重您的意思，但會要求您再為莫·卡扎萊做一些工作。”

　　“我就知道。沃威克就是這么一個無利不用的人，這倒也符合他一貫的作風。”莉絲蒂亞用手指敲敲桌子，“繼續說。他們還談了些什么？”

　　“在王室議會上，沃威克展示了柯達斯女王列娜塔給他的信件，兩國達成了一系列在軍事和貿易上的援助條例，并許諾為對方國家提供一切戰爭上的支持。他們后續進行了繁雜而冗長的討論，但結論依舊未變。”

　　“結盟啊，也很符合常理。今天的王家議會還說了些什么？”

　　“確定了與柯達斯的聯盟關系后，接下來都是一些瑣事，不值一提。不過……”

　　“不過？”

　　男孩頓了頓，“會議結束后，沃威克私下會見了一名巫師。”吸血小妖說，“似乎是他的宮廷術士。因為巫師察覺到了我的存在，所以我被迫退出了王宮，而他們商議的內容也用魔法屏障遮蔽，即便我用再敏銳的聽覺也無濟于事。”

　　“巫師嗎……我明白了。謝謝你的情報。最后問一下，暮之城那邊有消息傳來嗎？”

　　“有。”

　　莉絲蒂亞微微屏住呼吸。男孩將一卷羊皮紙取出，雙手捧著交給莉絲蒂亞。白發吸血鬼取來，看見上面的封印標識后，眉頭微微一皺。

　　“……行，這兒沒你什么事了。退下吧，吾之眷屬。”

　　“是。”

　　男孩按住帽檐，無聲而迅速地消失在酒館的后門。而莉絲蒂亞則飲著啤酒，若有所思。

　　“在莫·卡扎萊的情報搜集得差不多了，那么……”

　　她眼神迷離，似乎是在看著虛空。

　　“也該寫封信給他……然后去暮之城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