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爾最先感受到的，是彌漫在鼻尖的煙味。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早在他剛開始習劍時，就不止一次經歷過這樣的感受。在醒來時，他最先恢復的是嗅覺，然后才是聽覺和觸覺。老大劍威爾漢斯在教導他時是這么說的：“在你找回知覺時，別忘了從最不顯眼的部位開始。在讓別人知道你清醒前，你要先把能獲取的信息全部抓完。”

　　長久以往，他便養成了這個習慣。

　　氣味飄來，帶著濃郁的香味。灰爾簡單地分析了一下這些香味的成分：燕麥，雞蛋，牛奶，還有烤面包……

　　這些熟悉的味道差點讓他產生了錯覺和誤認，但他還是克制住了。暖爐里燃燒的柴火發出悅耳的呲呲聲。他想起來了，自己根本無需警惕。于是他坐起身，穿好外套，走出了房間。

　　小屋空無一人。矮人全家一大早就下地干活去了，只留女主人一位矮人在廚房忙活。農莊的周遭很閑靜，唯有雞犬之聲和廚房內傳來的碗勺碰撞聲不時傳來。

　　灰爾吐出一口氣，伸了伸四肢的筋骨。多虧拉涅爾的幫助，他們成功跟上了難民的部隊，來到了艾努伯格東側的一處非人種族的聚居地。這里的矮人大大方方地收留了他們，還請來了一位精靈醫師給灰爾查看傷口——拉涅爾慷慨地為他們付了所有費用。

　　經過數天的休整，灰爾的傷勢終于好轉了許多，也可以自由下床走動了。

　　他轉了個彎，走上魚塘間的堤道。魚塘里盛開著黃白相間的睡蓮。他仔細看著，沒費什么力氣就找到了金發的女孩。愛麗絲正躲在一堵斷墻后，靠著一顆粗壯的樹。她低著頭，手里握著一張紙，專注地閱讀著。灰爾注意到，女孩的脖子上掛著星辰的吊墜。

　　她以為灰爾還在睡覺，可她錯了。大劍早就醒了，此時正踩著無聲的腳步，偷偷地來到女孩的背后。他發誓，自己特意在這里使用了戰斗時的無聲步伐，還隱藏了氣息，絕非出于不恰當的好奇心。

　　女孩正在讀信。信件很長，字跡曼妙而優雅。女孩細心地讀著，不時悄悄地抹一下眼睛。灰爾看到信件尾部的署名，暗自嘆了口氣。

　　這是艾芮菈·艾瑞安娜·約爾·森塔爾留給她的女兒，愛麗絲·艾瑞安娜的信件。

　　根據拉涅爾和愛麗絲提供給他的信息，灰爾推斷出了這些天發生的一切：數天前，他和昏迷的愛麗絲被艾芮菈的傳送門送出喀瑞，落到了喀瑞郊外的一片樹林里。那時，艾芮菈留給愛麗絲的除了她從不離身的那枚星辰吊墜，還有這樣一封信。

　　他早已知曉信件的內容。在信里，艾芮菈向愛麗絲坦白了許多事情，包括那些母親對女兒不得不說的內容。信中還提到了大劍的稱呼，灰爾知道，這封信是艾芮菈寫給他和愛麗絲兩個人看的。

　　除了安撫和鼓勵女兒的語句，艾芮菈還對愛麗絲說明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在喀瑞時面對的緊急情況。這時，灰爾才把此前發生的一切事件聯系起來。

　　艾芮菈是一位擁有“魔女之血”的人。和她女兒不同，艾芮菈的魔女之血并未覺醒，也沒有愛麗絲那般的權能，盡管如此，她還是被巫師和教會盯上了。她很小時便被迫隱姓埋名，但她并未就此東藏西躲、逃避命運，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偽造了一個農家女孩的身份來到凰學院求學。

　　她試圖通過對魔法的學習，來逐漸掌控自己體內強大的魔力。她很努力，也畢業成為了一名女術士。但她察覺到，巫師會中已有注意到她魔女天賦的人，因此她再次改頭換面，來到偏遠的烏徹利亞。在凰學院里的一位巫師好友的幫助下，她偽裝成了一名老巫，在喀瑞生活。

　　她愛上了一名來自大洋彼岸的男子，誕下了愛麗絲。可惜的是，據艾芮菈所說，在愛麗絲兩歲那年，他的父親就參加了烏徹利亞對安達密爾的遠征，從此杳無音訊。而她為了不在巫師會每年對在各大王國任職的巫師的例行報告和審查中被懷疑，委托了曾經幫助過的商人格里諾，讓他每次過冬的季節到來時幫忙照顧愛麗絲。

　　就這么相安無事了七年。直到新紀元1339年，事情開始發生變化。

　　那時，諾澤凱亞全面進攻烏徹利亞，尋找魔女的密探術士也開始行動。察覺到國內的危機，艾芮菈曾為此把自己關在星月之塔里，試圖用一個復雜且龐大的魔法儀式來找到破解魔女悲慘命運的方法，以及尋找其他魔女的所在……但卻因為灰爾意外地闖入和事情的變化而擱置了這個計劃。而在那之后發生的一切更是完全脫離了艾芮菈的控制。

　　北方大劍，“放逐者”灰爾——這個來自北境的人似乎和愛麗絲有著無法解釋的緣分。艾芮菈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假使這就是命運給她的指引……

　　于是，愛麗絲被托付給了自己。灰爾默默地想。多么天方夜譚，多么光怪陸離啊。

　　但這一切就這么發生了。毫無征兆，又仿佛冥冥之中。不知何時起，他們命運的絲線就已然交織在一起，變得難解難分。命運這張大網把他們囊括其中，無處逃身。

　　不過……灰爾握緊拳頭。他已經下定決心。九年前，他曾逃離了“那個地方”。他犯過無可比擬的罪過……而如今，他不會重蹈覆轍。

　　他不會再逃了。

　　……

　　“我親愛的女兒，我的愛麗絲……媽媽很抱歉，盡管你努力且勇敢地做了許多事情，但我們終究還是沒能真正地見上最后一面。和上次過冬不同，這一次我們會分別很長的時間。

　　“你擁有著難以想象的力量，我的女兒。這份魔力是祝福，也是詛咒。你的人生注定不會平凡，命運將始終伴隨著你的左右。而我將這份命運托付給了你和我都信賴的人，盡管我們和他之前并不相識，但我希望，你能理解媽媽的用意。你會和他一起踏上旅途，去完成一件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但媽媽相信，愛麗絲能做到這點——因為你是我的孩子，‘星月’艾芮菈的孩子。

　　“媽媽并沒有拋棄你，我親愛的愛麗絲……媽媽一直都愛著你。”

　　……

　　在輕聲念出末尾的署名后，愛麗絲終于讀完了信件，發出一聲嘆息。灰爾知道，女孩已經讀了這封信件不下十次，恐怕早已倒背如流。可即便如此，她總是會在四下無人時偷偷拿出信件，翻來覆去地閱讀。

　　她并非在看內容，而是在通過字跡感受著那個此前九年與她最為親近的人，她的母親。

　　“灰爾？”

　　“我在。”

　　女孩的呼喚沒能讓他吃驚。愛麗絲早就知道他站在背后。雖然灰爾不清楚原理是什么，但愛麗絲對他的氣息十分敏銳，反過來也一樣。從離開喀瑞、向東翻過克勞維爾山脈后，他們就已經這樣了。

　　他們總是能感知到對方的存在，仿佛他和她之間已經有了一道看不見的線在互相連接著對方一般。

　　“我們……”女孩說，“以后會怎么樣？”

　　“我不知道。”

　　“我們該做什么？”

　　“我們會踏上旅途。”灰爾回答她，“很長……很長的旅途。”

　　“我……”愛麗絲的聲音微微顫抖，“我會是灰爾的——”

　　在她說下去之前，灰爾就已經繞過那堵矮墻。他坐在女孩的身邊，用一只手摟住她。愛麗絲的身上散發出一股濕羽毛的味道，溫暖的體溫從他的臂彎里傳來。

　　“你不會是我的麻煩，愛麗絲。”他說，“你是我的依托，這一點早已毋庸置疑。”

　　“我們會一起踏上旅途。”愛麗絲喃喃道。灰爾知道，她并不是在詢問。

　　“我們會一起前行。”他補充說，“無論災厄、痛苦或死亡，都無法讓我們分離……直到那一切的、命運的終焉。”

　　“灰爾，”愛麗絲靠著他的胸脯，輕聲問道，“我是你的命運……對嗎？”

　　朝陽明媚，風聲陣陣。魚塘邊上，松柳的樹冠發出平靜悅耳的沙沙聲，枝干嘎吱作響。這里沒有駭人的魔物，沒有火海與尖叫。只有柔軟的草地，以及最值得信賴之人的肩膀。

　　水塘倒映著溫和的光亮，微風帶來了煙火的氣息。貼著女孩臉頰的胸膛有灰燼和皮革的味道，但沒有血腥味。

　　鼻尖還有麥片粥的香氣。愛麗絲沒有動。她在等待灰爾的答案。

　　青年低下頭，星點的光芒在他眼中閃爍。那是對如海一般澄澈的雙眼，其中卻暗藏著鮮血和殺機。愛麗絲曾經很怕那些死亡的影像，也曾不喜歡他的目光。但那是以前的事了……很久，很久以前。

　　“你不止是我的命運，愛麗絲。”大劍摟緊了她，說道，“不止是我的命運。”

　　他們一起看著小魚跳出塘面，看著它在水面激起一串細小晶瑩的水花和漣漪。那是活力，也是希望。

　　他們就這么一動不動地坐著。直到女矮人找到他們，用粗大的嗓門吆喝他們吃早飯前，他們都沒有再挪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