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真不是個好東西。細細算來，我已被困在上海這出租屋里快兩個月。從三月十七開始除了核酸就沒出過門，今天已經是五月十號。不錯，我還是記得時間的，倒不是因為居家辦公，只是覺得時間應當是自己的，不盯緊一點總會沒由來的遺憾。況且，每天思緒萬千，時間是我唯一能給他們加上的注腳。我就躺在那，看著思緒如銀魚一般從腦海里躍起再落下，仿佛永遠不知疲倦。也不知這道思緒是自己跳出來的還是被別的思緒撞出來的，總之，他就那樣冒冒失失地出現在我面前，抬起魚尾，狠狠地給我來了一尾巴，把我從陽光海灘抽回出租屋的小床上。

　　我想起我一個朋友，便坐起身來，我覺得這樣可能會顯得更尊重他一些。我在記憶里翻箱倒柜良久，也沒能拼湊出他的樣貌來，只記得他著著一個玳瑁眼鏡，平添幾分老氣，有點老干部的氣息，每天都是像老干部一樣樂呵樂呵的，嘴角就沒放下來過，上面還掛著一個美人痣——這是他自封的，我倒覺得沒有的話可能會更帥一點。作為一個臉盲，我想我記不住人臉也是正常，倒也不再糾結，下次見面只要見到他那標志性的玳瑁眼鏡我想我還是可以一眼認出來的。這個玳瑁眼框是他大一時鏡框壞了，花六十塊與地下超市買的，說是將就一下，結果一將就就是四年，戴到畢業也沒見他換過。前幾年通電話時，他還說感謝這副玳瑁鏡框讓他顯得成熟點，沒讓大家把他當成小孩，干部不好干，基層干部更不好干，在太湖貧困村上的他更是難干，他沒說，但我懂他意思。慶幸的是我能聽出來他的笑聲依舊像以前一樣開懷，看來他是真的滿意這副眼鏡，也很滿意他的工作——一份與他價值觀相符和能完成夢想的工作。當時擁有著所謂年輕人通病——迷茫和焦慮的我看著他激昂奮斗著實羨慕，覺得生活的一記老拳沒把他打趴下，現在想來他應當是狠狠地打了回去。

　　與這個村產生交集是因為大學的三下鄉活動，現在想來著實有點五味雜陳，當時半瓶醋晃悠悠得幾個人就敢滿腔熱血地投入精準扶貧調查中，與其說是調查，不如說是學習，不懂的太多太多。世界對年輕人總是多有包容，就像橋沖村等了我的這位朋友太久也依舊熱情地歡迎他。一行八個人坐船橫穿過花亭湖，再坐上近一個鐘頭的土蹦子，走過一段延綿的山路，來到村上。我們還在四處張尋著招待所時，他望著大別山那久久不能回神，我想他大概就是那時就已明白了橋沖村的心意吧。

　　時間過去這么久了，我好像還記得那條白路，蜿蜿蜒蜒路過每一戶人家，一直通到山頂的村委辦公室，再順著樓頂的太陽能板跨出大別山。我的朋友現在應當就是每天踩著這條路上下班，在努力一步一步地把這路繼續夯實下去吧，我相信他，他是個能沉的下來的人。他可以很耐心地聽完每位叔伯姑奶的話，一天下來不用旁邊干部翻譯他也能大概猜出意思來，說到底還是我們一開始寫的問題太少太片面。很多事都是這樣，你不去做永遠不知道他有多少問題，才開始我們就發現準備的問卷調查里面有太多問題村民不知道答。如今細細想來，他們算的是心里的一筆賬，我們算的是紙上的一筆賬，好在朋友他是很容易被接納的人。從拉家常入手，一點點展開，在交流里找答案，雖磕磕絆絆，甚至有時還會無意冒犯，但好在旁邊有干部幫我們斡旋，一路還算順利。朋友他會神情嚴肅地聽著村民訴說困難，也會開心地聽母親數著孩子的獎狀然后掏出糖來給一旁怯生生的姐妹兩吃。是的，只有他記得給孩子帶糖，他總是能考慮到我們沒想到的，總是那么可靠，誰不喜歡和這樣的人交心呢。朋友和村民聊的火熱一如往日同我們一樣，我能感受到他們的心是緊緊貼在一起的，他已經融入他們當中去了，而我站在一旁像是與這個世界割裂開來一樣，找不到自己的根。

　　再往上走，有遇到湊上來抱怨各種困難的大叔，被旁邊干部當面戳穿后，喊著混不吝的話逃進了田里，也有遇到坐在小板凳靠著土胚墻的老奶奶，老遠看見有人就笑，又目送著我們離去。各種從未打過交道的人，讓我們感到束手無策，好在一旁干部總能一兩句話應和過去，才得以向上走去。直至行到半山坡，我們不由的停下腳步，離道路不遠的左邊有著一座支離破碎的房屋，房屋斜上方的山裸露著褐色的土壤，像是一道丑陋的傷疤。干部和我們說，那是一座新蓋的房子，一夜大雨，山體滑坡沖垮了房屋，沖垮了一個家庭。我仔細思索著，好像是沒有人傷亡，好像也未過去和那家人交流，著實想不起來，只想起朋友借著扶眼鏡偷抹眼淚，紅紅的眼睛看的不真切。我突然想打電話去問問朋友那房子建起來了沒有，那家人挺過來了沒有。他現在應在忙，他總是在忙，從脫貧攻堅到到防止返貧繼續攻堅，從耕地紅線到家畜飼養，他全心全意地對待每一件事，這已經不是對工作負責的程度，我覺得這就是愛崗敬業，就是奉獻。

　　這樣的他我能想象的到，本來就那么優秀的他，遇到這樣好的土壤，想無作為都難吧。辦公室里面厚厚一大捧扶貧檔案資料，樓頂上的“光伏扶貧”成果，第一書記娓娓道來的各戶情況，一路幫我們解疑答惑的干部等等，這些人與物是精準扶貧落在這山里開出的花。慢慢的，花會凋零，落下，去孕育新的花朵。茫茫大的厚土中國上，有著無數朵奇葩，但我還是相信我朋友會是那無比靚麗的一朵。我聽朋友說，那邊好像弄了民宿，推進旅游產業，也種了茶樹桃子，和上期所等結了對。他說了很多，但他做的比說的要多的多，可疫情之后，聊的越來越少，著實可惜。要是沒有這疫情多好，我想我可以隨時去見見我對朋友，在一處桃源里。我想他那老氣的玳瑁眼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