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佳節,月圓人團圓。
易家也和其他所有人家一樣,一大家子吃過晚飯,圍坐在一起賞月。
直到臨近深夜,才各自分開。
易初深想到今日將軍府送過來的節禮,長嘆一聲,踏著月色清輝去到浣紗院。
果見她單薄的身影坐在桃樹下,燈燭暗淡,更顯寂寞。褪下外衫給她披上,“夜深露冷,月亮不是這樣賞的。”
她攏好外衫,把自己縮進去,“哥哥,你怎么來了?”
“你說呢?”易初深在她對面坐下。
還能是什么,自然是擔心她忘不了游不至,一人暗自神傷。
“哥哥多慮了。”
他抬手輕觸她的眼皮,易清溪下意識閉上眼,“怎么了?”
易初深轉而摸摸她的頭,“真是嘴硬,眼睛紅得像只小兔子。”
她神色微頓,扯開嘴角笑了笑,“我沒事,我已經試著放下他了。只是,需要時間而已。”
“阿溪,孫寧會對你好的,一定會。”
易清溪仰頭看天,壓下心中的酸澀情緒,也逼退不合時宜的淚意。
這些日子,易初深一直在撮合她和孫寧。低聲開口,“我知道。”
孫寧是個很可靠的人,也很會逗她開心,可惜他們能做兄妹,做朋友,卻永遠不能是一對愛侶。
家人想找個人照顧她,孫寧也很樂意,并不反對結親意向,易清溪心里過意不去。
為此,他們曾開誠布公交談過。孫寧對她說,“阿溪妹妹,我們都想保護你,你明白嗎?”
“可是,若你有了心愛的女子……”
“那么她也一定會像我一樣喜歡你,保護你。”
彼時的易清溪不知道,他們做出這樣的決定,另有隱情。
她拿起石桌上的小小紅木盒子,上頭還有精巧的機關鎖。“你看這個,送禮物還需要我先解開,哪有這樣的人。還說我若解不開這個,生辰禮物就不送了。哥哥,你可得幫幫我。”
易初深拿起盒子沒兩下就打開了,把盒子遞過去,“看看他送了你什么?”
她沒急著打開,驚奇道:“哥哥怎么解得這么快?”
“他拿給我炫耀過。”
以前查案碰到的一個機關鎖,覺得有趣,拿過來較量,比誰解得快。如今倒好,又拿給阿溪玩,能不能成熟一點?
“原來如此,”易清溪打開盒子,里面竟然是一塊月餅。
易初深嘴角抽搐,“別吃,小心有毒。”
“應該不會吧?”她還想嘗嘗看。
易初深拿過來掰開,幾顆金珠滾落。
兄妹二人皆都沒反應過來,直到圓潤的金珠滾到地上。易清溪這次是真的笑得開懷,“看來還真不能吃。”
孫寧和易初深是書院同窗,多年好友,易清溪對他而言,就是需要哄著寵著的小妹妹,送的禮物大多都不正經。
不過,易清溪覺得有趣,倒挺喜歡。
易初深臉都黑了,咬牙道:“我明天找他算賬去。”
“孫大哥手頭有個案子,這幾日忙得很,下次吧。”
他音調拔高,“還有下次?這里頭可是金珠,小小一顆,不小心吃下去怎么了得?你別求情,非得教訓他不可。”
好吧,孫大哥,自求多福。
易初深撿起地上的金珠放回盒子,“這些拿著玩,月餅……”
他陰惻惻地道:“我明日還回去。”
鬧了這么一出,胸中已無情緒淤積滯澀,身體都輕盈很多。目送兄長氣沖沖地離去,易清溪也轉身進屋休息。
片刻后,屋內燈燭已熄,院內安靜無聲,房后緩緩走出一條黑色人影。清冷的月華照在他臉上,仿佛全被他吸收,霜白冷露,清寒無雙。
“將軍……”
游不至走到樹下,撿起那顆漏掉的金珠,收緊掌心,凝視眼前的石桌。
不久前,他們還坐在這桃樹下,彼此心意相通,連空氣都雀躍甜蜜。如今,他卻已沒有站在她身邊的資格。
孫寧……
岑南沒再出聲,心內早已嘆息連連。
他奉命暗中保護易清溪,她的思念,不舍,痛苦全都看在眼里。
那個時候他就會想,為什么有情人偏偏不能終成眷屬。
良久過后,仿佛他整個人都要和桃樹融為一體。游不至放開手指,把金珠給了岑南,嗓音微啞,“明日給她。”
金珠還存有他掌心的熱度,岑南頭都不敢抬,“是,將軍。”
說完之后始終挪不動腳步,岑南也只能默默陪他站著。
不知過了多久,屋內忽地有燈燭亮起。隨后“吱呀”一聲,暖黃的燈光傾瀉而下,停在游不至的雙腳處。
易清溪順著光,一步一步走至他眼前。二人,一明一暗,就如沼城那晚。
但他們都清楚,終究是不同的。
那一晚,他們初通心意,懷著兩顆亂跳的心,對視一眼,空氣都會升溫。彼此眼神黏連,不舍移開。
今晚,又沉又冷,如同冬日布滿鉛云的天空,直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眼神不敢放肆,連心跳都得克制,四肢更是宛如生銹。
先開口的人是易清溪,她輕輕綻開一個柔婉的笑容,“將軍大人稍坐。”
說完,兩個丫頭拿了燈燭,各色果品,兩個酒碗,一壇酒。把東西擺放好,無聲告退。
岑南早在易清溪出來之時被游不至吩咐離開,院內只余他們二人。
易清溪打開酒壇倒酒,“值此月圓佳節,豈能無酒?”
游不至皺緊了眉頭,她分明不能喝酒,今日卻……
“飲酒傷身,你現在的身體——”
“將軍大人,”她微微揚高語調打斷他,端起斟滿的酒碗,“我敬將軍。”
昏暗的燭光混雜清冷月色,她的眸光是那樣堅定。目視她良久,游不至端起酒碗。
各自執碗前伸,碗沿相碰,發出清脆玉石相擊之聲。幾滴酒液漾出,恰如二人波瀾的內心。
一碗酒入喉,易清溪捏著羅帕輕按嘴角,“將軍曾言,希望以摯友的身份護我一生安寧,我答應了。可是——”
“阿溪!”
別說了,求求你。她才說了一句話,他就明白了她的打算。
他是頂天立地的大將軍,冷硬似鐵,此時眼里卻滿是祈求。
“可是,我們都做不到,不是嗎?”她極力抑制自己顫抖的嗓音,眼淚早已模糊了雙眼。
和心愛之人做摯友,他們都做不到。因為情感無法自控,眼神和心會起貪念。
壓抑自己的愛意只會讓自己痛苦,時時相見卻不能相守,太過折磨,太過殘忍,摯友不該是這樣。
“我可以,”他激動得攥住易清溪的雙手,紅著眼眶,“阿溪,你別這么殘忍。”
易清溪沒有掙扎,只是平靜道:“將軍,我不想追究誰更殘忍。之前,是你做了選擇。現在,是我想做選擇。”
喉頭哽住,手攥得越發緊,好似這樣,他就能抓住她。
對待感情,他是弱者,而其實看似柔弱的她才更有決斷力。他知道易清溪想說什么,所以才會傷痛不舍,所以才會祈求。
他們之間的情感,就像藕斷之后黏連的絲線,細細密密地交纏。而她,不想再這樣下去。
當初是他突然和她解除婚約,害她重傷之際還要承受情傷。可是,他卻做不到真正地一刀兩斷,是他錯了。
他不該因為自己自私的貪念去打擾她的生活,挑動她的心緒。他和她之間的事,優柔寡斷也夠了。
壓下翻涌的氣血,緩緩放開手,“我答應,從此以后,再不相見。”
易清溪滿上空碗,“多謝將軍,那你放在我院中的人……”
他道:“我會撤走。”
二人默默端起酒碗相碰,然后一飲而盡。
“小影……”
“她的事,”游不至站起身,“本將軍既已接手,那就不勞易家妹妹操心。她想見你,自會來見。”
他的語調平鋪直敘,眸中也再沒獨屬于她的溫潤光芒。沉沉的眉眼浸入暗色,再也無法讓她看清情緒。
易清溪也起身,“還請將軍以后莫要隨意翻別人家的院墻,那個荷包,也扔了吧。”
他利落轉身,帶起一陣冷風,大手攥緊了荷包,“易家妹妹是否管得太寬?那是我的東西,扔不扔,留不留,不勞操心。”
易清溪默默站在原地,“將軍說得是,那就不送將軍了。”
他走了兩步,又回身,拎起桌上酒壇,掠過她的眸光沒有絲毫感情,也沒說什么,就這樣離開。
丫頭們過來收拾,卻見自家小姐驀地噴出一口鮮血,軟倒在地。
而另一邊,酒壇啪地被打碎,游不至捂住胸口,痙攣的心臟不住抽痛。他踉蹌兩步,倒在墻邊。
“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