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謝婉兒自打從王府回來,就郁郁寡歡,飲食不進,不日就病倒了,整日面色黃厭厭,人瘦得跟銀條兒似的,顧娘子見連請了兩次王慎獨都沒來,就把心兒一涼,也就不管她了!只有那芳伶玉還惦記著,時不時過來探望,與她解悶兒。
正逢暑熱,芳伶玉叫金烏切了一些鮮瓜來解暑,腳一踏進謝婉兒屋里只覺得燥熱,也沒有收拾,只罵道:“娟紅那小蹄子呢?”
謝婉兒見她來了就坐了起來,道:“早被媽媽叫走了,她正年輕,又好看,就拿她頂我的班,姐妹情薄,是我無福了,本想在與你作伴些時候,只怕我得先走一步了!可憐活了這么些年,歡場里混的,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開心,還是逢場作戲,我勸妹妹多珍惜眼前人,若有對你,你也對他好些,一輩子就一眨眼,別想得太長遠了。”又想起平素兩人暗暗較真,都端著也不敢多露一份真心,今日倒敞開了,不由得垂下眉來。
芳伶玉道:“媽媽也是狠心,你每日早起遲眠的給她賺了多少銀子,病了也就不管了。”
謝婉兒道:“倒也不是因我病了,只因得罪了王三爺,不想他肚量這般小,我只與他小廝說幾句玩笑話,竟把他腿打瘸了,你我根系浮萍,只怕哪一日被打死了打瘸了也只一丟,伶玉我只覺得后怕,與其這樣不如就這樣死了吧!也少受罪了!”
芳伶玉卻道:“姐姐胡扯些什么,若按你說的當日我被賣到這里就該一頭撞死,既天憐憫著,給我們一口氣就該活著,你休管那人,更犯不著為了別人傷了自己,那廝仗著老子積攢的富貴肆意揮霍,終有倒的時候……”
謝婉兒搖頭,道:“可那小廝終是因為我瘸了,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生,我真是愧疚得很,日日懸著心,只怕我這輩子都不安了!”說著又傷心了起來,不由得落淚。
芳伶玉見她如此執著,就道:“不日我進王府里瞧,尋那二爺問問,看能不能讓他出去,再給他些銀子貼補,姐姐你若是心里不安,也給他些銀子過活,府里人都是拜高踩低的,強如在那里受罪。”
謝婉兒一聽眼里泛了光,喜道:“果真?”
芳伶玉道:“是真的,那姐姐你可否安心養病,多吃些東西,多掙些銀子賠給人家。”
謝婉兒央求道:“如此我倒是能好些,只求妹妹幫幫他,別叫我積了這罪孽,只怕下輩子投胎就更難了。”
芳伶玉又與她說笑了一回,過后果真進王侯府里尋王慎言,借他的口放了福源出來,謝婉兒又托寶玉與他二十兩銀子叫他去別地做個小本生意去。
那日福源獨邀寶玉喝酒,卻遲遲不肯上桌,寶玉道:“你我如今是一類人了,還在意這些做什么?”
福源這才坐下,道:“二爺心善,我每每想到從前騙二爺的事,心里總覺得愧疚,襲人姐姐見了我總罵,我都不當回事,如今想來坑您的銀子也不知往哪兒去了,都是一場空。”
寶玉道:“你變著法兒哄我開心,難道是不許多拿幾個錢,要說愧,人心豈有不愧的,如那謝婉兒也因愧疚不敢見你,只托我送你銀子!”
福源嘆道:“我不怨她,這都是命!您叫她寬心些,這些銀子夠我過幾年了,倒是二爺您如今這日子我看得心疼。”
寶玉把酒一斟,道:“有何心疼的,我倒覺得比從前好!”
福源道:“可那芳姑娘可不是林姑娘,您……”
寶玉又斟了一杯,道:“我分得清,她們容貌相似,骨子里卻不同,只是覺得像欠她似的,想對她好些,昔日不能護著林妹妹的事兒,今兒能做的都做了,沒了身份掛礙,沒有父母阻撓,祖宗規矩都丟在一旁,我反倒能護著人了。”
兩人正說話著,卻瞧見遠處當鋪里有個熟人,福源道:“是二奶奶。”
原來寶釵因薛姨媽病了,就拿出昔日元春賞賜的紅麝串來當,剛出了當鋪抬眼一瞧,卻是寶玉。
兩人相視無言,福源機巧趕忙把寶釵請上桌,又借口去買行囊走開了。
薛寶釵如今也是飽經風霜雨露之人,模樣比不得從前那般艷麗,然而舉止終是落落大方,只見了寶玉忽梗住了心,喜也不是,哭也不是,迎也不是,避也不是,欲說話怕他又走,不說話卻又尷尬,又見他衣衫破舊,發須凌亂,滿手骯臟,也有幾分心疼,不由得眼眶含淚。
寶玉心下也有幾分遲疑,他站了起來,終喊了一句“寶姐姐”,寶釵心下才大安,放心走上前去,與他同坐,問道:“寶玉,你近來可好?”
寶玉輕描淡寫地一說,“挺好的,雖苦了些,三餐卻有了著落,不至于餓死……倒是見你從當鋪你出來,可遇著什么難事了?”
薛寶釵半笑道:“我媽病了,家里沒得周轉,我便想著昔日娘娘所贈的紅麝串也是如今也不適合戴了,不如當了換些銀錢,把日子挨過去。不想一出來還遇見你了……”
寶玉知她要靠當東西過活,也生了幾分憐憫,道:“是我誤了你。”
寶釵搖頭道:“何來誰誤了誰,都說是金玉良緣,那你我的話自然都是不作數的,現如今你不避著我就很好了,縱然沒有夫妻的緣分,也不該枉費了從前的情分,只我如今一心只顧著我媽,也無暇顧及寶兄弟你了。”
寶玉道:“是我不中用了,現如今也不好去姨媽那兒看看,還請寶姐姐替我問聲安,叫她饒恕了我。”說著就要離開,寶釵卻還想著給他些銀子,他只搖手道:“我如今用不上銀子了!”
話說二人經此一見,倒把話說開了,二人心里扭著的結也打開了,不由得心情舒爽起來。寶玉回了鎖春樓,就把福源的事與謝婉兒、芳伶玉說了一遍,謝婉兒這才舒展眉頭,飲食略進了些,養了些日子氣色也好了點,顧娘子見她好了又來與她陪笑臉,打量著她接幾個熟客去。
這日這王慎獨多日不見她,心里也有些惦記,就來尋她,卻不想見她愛理不理的,心里反倒著急了。
只聽謝婉兒嬌滴滴嗚咽道:“你就把我丟了,也不管我死活了!這會子又來做什么,您是王孫公子,我一賤命蹄子,見我又做什么……”
王慎獨急道:“我的好娘子,我也是疼你的,那日我氣急了打了醋壇子,后來我二哥來要人,我就尋思著是你的主意,也就放了他了,還給了那小子一些置身的銀子,也就不計較了,你就饒了我吧!這些日子賭著氣不見你,也把我折騰壞了!”
謝婉兒本欲再說幾句,卻又想氣起他氣急的模樣,心下畏懼只得借坡下驢,哭道:“果真?”
王慎獨立刻伸出手指,對天發誓道:“若有虛言,只叫我身死族滅……”謝婉兒忙堵住了他的嘴,一邊哭一邊笑道:“好端端起什么誓,人家不稀罕這個,只要你心里有我就夠了!”
王慎獨見她笑了,立馬摟住她一陣親昵,隨后又掏出一盒子,叫道:“那日順澤說在當鋪里見了個好東西,賣家已是贖不回來了,就只要一百兩銀子,就拉著我去瞧,我一看與你卻是絕配,就拿了下來。”打開一看,卻是寶釵當了的紅麝串,王慎獨將她籠在謝婉兒手上,憐道:“就這么些日子不見,你竟瘦了那么多,難道是顧娘子見我不來,苛待了你。”
謝婉兒嬌嗔道:“你又多心了,媽媽待我極好的,是你不來我日日想你,茶飯不思可不就瘦了。”
兩人許久不見,反倒比從前好了!過后,王慎獨還有些不舍,說道:“回頭我請了太太,打著讓你服侍她的名義進府,你覺得如何?”
謝婉兒道:“那自然是好的,只從前我進府的時候太太倒和說過一嘴兒,只說你還未大婚,恐人家姑娘不嫁,就不好迎我進去的,爺若是真要我,恐得先成婚了才是。”
王慎獨道:“我最不愛那些閨閣女子,個個呆板無趣,如我那幾個親姐姐,真是一口一個規矩,太太老記著我,怎不把二哥的婚結了,白耽誤他了。”
謝婉兒勸道:“太太也是一番好意,爺府里事多,丫鬟小廝一堆,不講規矩怎么行呢!似我身卑命賤,只靠爺賞臉活著,爺就是我的規矩,但要人人似爺,都離不開爺,三爺你可就得活成大忙人,日日都有人念叨你呢!”說著就拿水蔥兒一般的手指去揪他耳朵,調笑做一團,好生歡樂。
王慎獨一連逗留了兩日,等著家里人來請方回去了,這番回去免不了又被王鶴訓誡,他心里已是做好了準備,只想低著頭熬過去,不想今日王鶴書房里卻有客人,只叫他在外頭等候。
原來此人卻是賈蘭,他年雖輕卻懂事,奉王鶴為恩師,對其極其恭敬,王鶴也原以為他與賈府那般紈绔子弟一般浪蕩,見了幾次方知其行事妥當,不由得另眼相看,知他尚未婚配,又無父母做主,正好崔夫人表外甥女崔氏也是父母雙逝,自小接來府里養,與賈蘭年歲正好,就與崔夫人商議指與賈蘭,成就一段姻緣。
又因賈蘭孝期未過,王鶴稟了戶部替其陳情,道是李氏遺留之愿,方可成婚,只不可大操大辦。
賈蘭遂只請了些親友,賈家的人早已散的散,亡的亡,剩下的也都不成器,來賀的寥寥無幾,不成想崔氏因自小寄人籬下,嘗盡冷暖,見賈蘭溫文爾雅,體貼備至,也不埋怨,只一心與他過日子。
這日夫妻二人整理賓客的賀禮,忽見一堆金麒麟,崔氏喜道:“竟有這般好東西,是哪家的親戚送的?”
賈蘭接過來一瞧,帖子上寫的是衛史氏,便知是史湘云送來的,就道:“是我的一個姑姑,就那日來的翠縷,我姑姑眼睛不好也不便出來了!”
崔氏道:“便是那位得了誥命的姑姑。”
賈蘭點了點頭,道:“空有個虛名罷了,看翠縷的樣子只怕日子也難熬,怎不把這東西賣了換了錢也好。”
崔氏道:“姑姑疼你,回頭你我去拜見她,等日子好一些就接她來住。”
賈蘭聞言心里感激,就道:“夫人真是體貼入心,只可惜我身邊該接濟的都接濟不完了,大家打量我做個小官,都想從我身上得些好,卻不知我是腳踩針墊,步步難行……幸得遇見夫人,愿和我一塊吃苦。”
兩人又整理了一些,里頭竟有些用鐵裹了一層銀皮的假稞子,不由得苦笑,直至碧月來請二人吃飯,方出去了。
過后,賈蘭又陪著崔氏進王侯府里回門,二人出行簡單,賈蘭又不是正經姑爺,就被安排到了偏廳等王鶴回來,正巧王慎獨走來,迎面就叫了聲表哥。
王慎獨想起那日因他在門外候著,遂冷道:“我可擔不起這個表哥,您是賈府嫡系,老爺千交代萬交代讓我不要與賈府的人往來,自己倒招了個賈家親戚,也不怕圣上怪罪……”
也是合該有事,這番話卻被王鶴聽見,不由得他解釋,氣急敗壞的叫人拿住了押到里頭,什么也不說就讓人先打了十幾個板子,過后崔夫人聞訊趕到,苦苦哀求,賈蘭也跪下幫忙求饒,方停了板子。
哪知王慎獨脾氣倔,被打了十幾下反倒有了氣性,直罵道:“今兒就打死我算了,省得已經家破人亡都是我害的,我當不起這個名,你自有大哥這個兒子,還需要我做什么。”
幾句話又激起王鶴的怒火,罵道:“打,接著打,打到他嘴老實了……”底下人卻不敢真打,崔夫人直接護了過去,連連哭道:“旁人的兒子你倒憐惜,自己的兒子你就不管不顧了,他不過是說了幾句氣話,你就打成這樣,既如此我也不活了,把我娘兒倆都打死了,也就沒人氣你了!”
王鶴被氣得說不出話來,一時眼花耳鳴,險些倒了,幸得王慎行從外回來,聞說里頭鬧作一團,就趕過來調和,見王鶴臉紅嘴白,忙讓人請了太醫過來,又與崔夫人道:“老爺氣成這樣,回頭一口氣上不來怎么辦?你們鬧歸鬧,也別鬧出人命來。”
王慎獨道:“是他先要打死我的。”
王慎行道:“所以你要先把他氣死。”
王慎獨一時啞口,只把頭扭過去,崔夫人則起來,走向老爺道:“老爺,非是我護著他,只他年小……”
王鶴嘆道:“都快成親了,還年小,若不是他總胡鬧,也該成親了!只他這德行,娶了也是糟蹋人家姑娘,同是我兒子,怎慎行就這樣好……”
王慎行道:“我自小承蒙老爺教導,三弟卻不是,他雖頑劣,本性卻不壞,老爺只對他多花心思就好,莫叫他入了歧途就是。”說著就讓人扶王慎獨回去休息,又與賈蘭寒暄了一番,方解了這局面。
人立危墻豈不懼,賈蘭早早攜崔氏回去,路上一言不發,崔氏也不敢言語,這般靜靜回去,各有心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