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高高的紅色馬尾在前方晃悠,馬尾尖在她收緊的腰間蕩起弧線。
白色的走廊里,有這么一個紅彤彤的玩意在眼前晃悠,實在是讓李元有點眼花。
不注意都不行。
“斯蒂文的資料你看了嗎?”那可冷不丁轉身,撞上李元的目光,場面一下有些尷尬。
“看了。”他默默地移開眼。
“我們估計這一次你大概率會到斯蒂文身上。你應該看到那概率了吧?”
“哦,是的。”對那概率,李元不以為意。
他更相信他自己的判斷。
“總之,如果出了意外的話,我們這邊會重新調整目標對象的信息和方案,實時傳給你。我們這個月完善了人腦與電腦在機械交互方面的運作功能,這次不需要再由我口述給你了,你能直接看到電子消息,就像看手機那樣。”
“好的。”
“哦對了,我想起來你是不是沒有手機?”
“嗯,沒有。”
“要不要給你配一個我們專用的?”
“不需要。”
李元想都不想果斷回絕。
“為什么?你好像很抗拒這些高科技?你是盧德主義者嗎?”那可對他這樣的態度很不滿。
李元也懶得和她解釋,只是心想那可弄錯了因果關系。
他從不抗拒高科技,他只抗拒以高科技為借口的監視和潛移默化的控制。
“也許是吧。”
他打著馬虎眼。
“真奇怪,一個人沒有手機要怎么活下去呢?你的手表真的能夠滿足日常生活的需要嗎啊?”那可看了一眼他手上的手表。
孟菲斯送給他的操作接口,他已經放到了安全的地方,他不希望任何人動他那“小飾品”,哪怕是保潔機器人。
“對于我這樣三點一線的人來說,足夠了。”
“你不需要娛樂?”
“不需要虛幻閣那樣的娛樂。”
“那你需要哪樣的?”那可又歪過頭打量他。
“真實的。”
“但據我所知,你好像也從不去幻店娛樂。”
“嗯。對。”
李元對那可一系列沒完沒了的問題已經感到有些疲倦,只心想為何還沒走到實驗室。
那可帶著他走著上次和凱撒走過的通道。
難道去實驗室就沒有什么直達的電梯或者履帶什么的?
他們現在處在螺旋通廊,不在中央交通筒體系理,恐怕是得一路走過去了,李元淡漠地望著周圍的實驗室。
只是為什么他們一直在朝上走?
以他對時間、距離及重力的感知,他們恐怕已經來到四層了。眼看著那可開始出汗。
“我真的很好奇你眼里的世界是怎樣的?”
“和普通人一樣,沒有區別,別想太多了。”
“是嗎?那你怎么會對那氣流的感知如此精準?”
“巧合。”
“我不相信這樣的巧合,如果只是巧合,那么概率的法則就要被改寫了。”
真難應付,果然是克里斯會喜歡的女性,李元只覺得那可與克里斯真是天作之合。
“好吧。”
如果繆絲正常的成長,她是不是也會有像那可這樣的未來?一份高光滿滿的工作?李元眼睛望向別處,心里說不出地難受。
如果可以回到過去,他一定會在那晚推開她。
零散的記憶越來越多,而那些記憶都指向了一個結果,他們倆并沒有如他構想的那樣徹底斷開,反而在食髓知味間越發靠近。
如果分開了,她就不會偷偷跟著他跑進暗河了,對吧?
他眼里寫滿難受,只得通過假裝觀察實驗室把那些滿是罪惡感的情緒拍開。
他們還在螺旋上升。
“你就沒考慮過交個對象什么的?你看起來真的太孤獨了。”
“沒有。”
“談個對象也是一種娛樂呀?就像我和克里斯。”
“對你們來說是這樣的。”
“你真的好怪,要不是我看過你的生物數據,我都懷疑你是不是個機器人。”
“我也這么懷疑過。”李元聽到那可的疑惑,他止不住笑起來。
“哈哈好吧,”那可看他笑起來,終于覺得氛圍不那么壓抑,另起話題,“你知道嗎?我們戲稱這條道路是我們公司的操場。”
“為什么?”
“因為我們平常的團建活動就是上下跑這條路。”那可如聽到笑話一般,說完自己就笑了起來,“是不是很不可思議?當時很多人哀聲哉道的,不過嘛,后來大家多少都習慣了,以至于每周年圣誕節的時候,我們都會在這條路上舉行借力比賽。”
“嗯,很好的鍛煉方式。”
“說是這么說,但很多人的體質還是很差,比如說我,明明已經跑了5年了,現在光是走這條路都還是會出汗的,你知道我們其實在爬海拔吧?”
“大概知道。”
“你不虧是打過PM09的人,你居然連滴汗都沒有。”
“這倒是真的。”
怎么還沒到?李元越發感覺話題已經進行不下去了,他真的完全不想聊天,但那可實在過于健談,這對他這樣經常完全沒有言談意愿的人來說簡直是災難。
終于到了,謝天謝地。
.
不過,另李元意外的是,他現在正在宏川大廈的頂端。
這里只有一個房間。
他忽然就明白了大先生為何要那樣費盡心思地給他弄到這里來。
結合孟菲斯之前告訴他的消息,大先生恐怕是為了避免讓他知道連通平行宇宙的方法。
李元盯著那扇緩緩開啟的大門瞇著眼思索著。
這次,那小床已經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加寬直徑的圓形玻璃缸子,還是像之前那樣,從上方落到地面。
正中間垂下來幾根巨大的管線,管線終端也不盡相同,其中一個看起來像個腦機借口,上邊長著亂七八糟的電線突觸,另外的似乎是帶有生物監測功能的儀器。
還有一根看著像脊柱一樣的外骨骼,頂端有一接口。
李元伸手,不留痕跡地摸了把腦那塊已經植入了光量子腦機的地方,在“爛蘋果芭蕉”的技術下,那里完全沒有任何疤痕,也摸不到任何硬物。
希望正如孟菲斯所說,尋常儀器探測不到。
“親愛的李元,我們又見面了。”杜波臉上還是那陰惻惻的笑容,“這次我們的裝備和準備工作已經非常充分了,但還希望由你來親自檢驗我們的實驗成果。”
“你好。”李元禮貌地回應,深呼出一口氣。
他有點緊張。
萬一被發現了怎么辦?他應該怎么解釋芯片的來源?
“在此之前,我們需要你先穿戴上那些儀器,配合我們做一個全身檢查,數據記錄依舊就由那可你來負責。”
“好的,杜博士。”那可興沖沖地跑到顯示面板旁邊。
真是熱愛工作。李元對這世界上有這樣熱愛工作的人感到驚奇。
那些面色冷漠的實驗助手七手八腳地想要過來脫李元的衣服。
“等等,我自己來。”
很怪,總之,被幾個人脫衣服這件事,很怪。
穿上藍色的實驗服,他在助手們的推搡下進入那“缸”中。
呼……
就在他帶上那外骨骼時,他懸著的心臟落下。
那骨骼從他頸部繞開,牢牢地使他的頸部脊椎約束于其中,貼合在耳根后的兩塊圓形半透明晶體開始發熱。
原來在兩邊。
助手扯過最后一根管線,給他戴上氧氣面罩。
李元現在整個人都浮在半空中,像一個吊起的雕塑,或是什么藝術品。
看著那些助手津津有味打量他的目光,他心中一陣惡汗,有些頭皮發麻。
此時,他只覺得他像只猴子。
“杜博士,被試儀器穿戴完畢,測試可以開始了。”
“吱呀——”缸子的門合上,門的四周增加了密閉橡膠。
流動的空氣霎時凝固。
“滴——”
還沒等他觀察自己的狀態,一股電流從他雙耳后側傳來,劇痛感讓他一陣眩暈。
但他忍住了差點脫口而出的悶哼。
“不好意思,電流似乎開得有點高了。”杜波伸出手敲了敲缸子,“你居然還醒著?”
你那是“開得有點高”?媽的,李元在懷疑杜波是不是別有用心。
他的眼睛埋在頭發里,現在正不悅地看著杜波,而杜波的手撐在玻璃上,他的聲音擱著容器有些發悶。
“你看起來想殺人。”只見杜波調笑著,又轉過身去。
“既然你看起來承受能力還不錯,再加高點,那可。”
“不好吧?剛剛已經是18毫安了。”那可卻一陣猶豫,回頭望了一眼李元,被那冰冷的神情嚇了一跳。
“試試他的閾值,服從命令。”杜波伸出手掌按在那可的腦袋上,笑容陰森。
操!
“沒必要吧?杜博士,剛才的數值已經達標了。”那可卻松開了操控臺上的手,從杜波的手掌下掙脫開來。
“你不想看看PM09改造人的極限在哪嗎?”杜波那笑容越發瘆人。
“合同上應該沒有一項吧?這太殘忍了,這是人體實驗,杜博士!”那可只覺得此時的杜波瘋狂得讓人害怕。
“照我說的做,分三次開到最大電壓,在最后一次啟動儀器。”杜波的話語里滿是不容置疑,“否則,你今年的獎金和努力這么久的績效就別想拿了。”
“李元……”那可擔憂地回頭望向李元。
李元沒有說話。
他就一砧板上的魚肉,他有發言的資格嗎?他要是強行走出這個門,不就算他違約了?
“別想著讓他逃跑,那可,他只要敢出這個門,我就算他違約。”
果然。李元心中冷哼。
“我下不了手。”那可搖搖頭站起來。
“行吧,你,你過來,你來。”杜波示意另一個助手過來操作。
“25毫安。”杜波冷漠地說著。
那可轉過身去,不忍觀看。
“啪!”
電流聲在他耳邊響起,此時他渾身麻痹,腦子里一片空白,眼前一花,甚至連呼吸都開始變得微弱。
杜波!李元瞪著地面,心里想著逃離辦法,哪怕是違約!
“博士!被試正在嘗試掙脫外骨骼系統!”
“將外骨骼由變形體模式開啟為剛體模式。”杜波陰森地看向李元,“你逃不掉的,老老實實地挨著吧,很快就結束了,嘿。”
我日你丫!李元只覺得身上所有力氣都被身后那外骨骼所桎梏,再加上那電擊,他現在完全使不上勁來。
他還在嘗試掙脫,手腕上已經被他扭出血痕。
“60毫安準備。”
“啪!”
劇烈的疼痛從他耳邊傳來,他此時一陣耳鳴,被外骨骼禁錮住的身體止不住顫抖,他覺得自己如一只擱淺的白鯨,陷入深深地泥潭。
“咚咚,咚咚,咚咚……”
他感覺自己的心跳正變緩,氧氣罩里的呼氣聲越發吵鬧。
“真能忍啊,這都沒出聲?”杜波走到玻璃缸前打量他,接著又蹲下身來探頭探腦。
“還醒著啊?”
見李元居然還醒著,雙眼朦朧,杜波變態地笑出聲,仿佛發現了什么至寶。
“那,給你來個90毫安?”
“杜博士!他會死的!”那可聽到“90毫安”神色一驚,沖到杜波身邊,雙手抓著他搖晃,“停下吧,我們開始實驗吧,他會死的!”
“我猜……”杜波瘋狂地笑著,聲音竟然還是那樣的溫柔平和,“我猜他扛得住。”
“杜博士!”那可幾乎是在尖叫。
“把她抓起來。”
見她沖上去想要搶奪控制臺,杜波朝其他助手揮揮手:“那可,真讓我失望,恐怕你還沒有做好成為一名出色的科學家的覺悟。”
“難道做科研就要以這樣的方式才行嗎?”那可哭著咆哮。
“不然,你以為,我們之前是怎么對待那些核輻射患者的?好吃,好喝,好住,供著?”杜波的聲音溫和得就像在說睡前故事。
那可哭著搖頭。
這一切都被李元看在眼里。
但他已經完全沒有反抗的力氣。
他感覺呼吸越來越困難了,耳鳴不止,眼皮變得越發沉重。
不對!不對!不對!
“……注入了第二次超閾值能量……加速了進化的進程。”
孟菲斯的話在他耳邊斷斷續續的響起。
杜波,如果讓我活下來,如果你敢讓我活下來。李元在那一刻猛然睜開雙眼,那兩顆一直蒙著灰的藍寶石,如今異常明亮。
他看向杜波,握緊了雙拳,那拳頭竟在他最后的力量中止不住地顫抖。
波動在此刻奔涌開,像四周平和地發散,他的呼吸又一次回歸。
“真不錯的眼神啊,李元。”杜波笑著,“看來你是做好迎接瀕死體驗的準備了。”
“來吧,90毫安。”
杜波的話輕飄飄地穿過玻璃窗,落入李元二中。
“不!”被助手們抓著的那可在不遠處哭嚎。
“叮——”
李元眼前一白。
——跨時空對話(1)——
“你怎么會在這時出現?”馮百詫異地轉身。
“唔……”
李元的意識還沒緩過來,他的時間于此刻靜止。
在他生命凝固的那一刻,眼前如萬花筒一般出現各式各樣的通路,每條通路的盡頭都是不同的顏色。
其中一個通路是美不勝收的星空,那里的星云五彩斑斕,宛如由星體構成的山川,遠方的星辰閃爍,在靜謐的宇宙里訴說著百億年前的歷史。
那里的光,最讓人神往。
“是你……”
李元幾乎是立刻做出了決策,于是,他見到了熟悉的星際戰艦。
“不,你怎么了?你狀態不對,你的波動很不穩定。發生了什么?”
“杜波……”
“你被實驗了?”馮百帶著驚疑,快速調出他許久未打開的觀測儀,輸入一段波動方程,加入時間戳。
李元如瀕死的魚,無聲無息地掛在玻璃缸里。若不是他腹部微弱的氣息,和那滿是霧氣的氧氣瓶,他恐怕會被當成一條可以拋入太平間解剖的死尸。
“給他來針緩釋型腎上腺素,5分鐘后準備開始實驗。”杜波冷冰冰地盯著他,“看來改造人也不過如此,人體電阻也就比普通人高那么一點。”
李元的心率和電壓都低得嚇人,以至于讓人不得不以為那兩條線隨時會成為平線。
“觀測他的腦波。你,小圣母,滾過來記錄數據,不然今晚就開除你。”杜波的眼光掃向哭得如淚人一般的那可,“怎么,良心不安?”
那可抽泣著,沒敢吱聲,只是眼里那憤怒出賣了她。
“哼,科學研究總需要有人犧牲,在我這試試上限,也比他在約翰瓊斯那被拆成缸中之腦要幸福。”
看到這,馮百關掉了觀測儀。
“看來,以后我還是需要時不時關注你的狀態,說不定能夠給你幫助。之前一直有另一個人在幫助你,我以為我可以放心,現在看來,他那邊的狀態也不太好。”
馮百臉上多了些愧疚。
“我不該作壁上觀,對不起。”
“不怪你……”
李元的意識依舊微弱,彷佛隨時可能仙去。
“來,看來我需要教你如何控制引力波了。我本想等你自己開悟,因為,這算是我介入了你的時間線,這樣會改變你未來的走向……”
“別……我……可以……”
李元的聲音,斷斷續續傳入馮百的耳中。
“我……已經知道……”
接著,那微弱的聲音消失,宛如不存在。
“李元?”馮百焦急地抬頭,散開波場,但那一瞬間,李元的氣息完全消失。
“馮百……記不記得,我們……曾經看過,在哪一年,看過……”
李元的波場不一會又出現了,這讓馮百懸著的心臟緩下來。
“我們是,在哪個時間節點分開的……你在哪條……”
但他的情況依舊不穩定,情況不太妙。
“我?我是從2078年遞歸出來的,或者說,我是你被困在2078年時的產物。在未來,你還會在宏川大廈的實驗中進行穿梭,去往2078年幫他們檢測起點信號,接著,你會被暫時困在那里,而我,就是你脫困失敗的產物。”
“我……明白了……”
李元的聲音終于大了一些,看來腎上腺素發揮了作用。
“你沒被電擊,對不對。”李元問他。
“沒錯。我沒有這個經歷。”
“那么,我現在沒有看到閃回的記憶,說明,我還活著。”
“是的,從我觀測的狀態來看,你還活著。”
“我剛想問你,你還記不記得,在2106年的時候,我們曾經上過中古課,里面涉及到一個龐大的東方文明,你還記得嗎?”
“記得,古老又強大的文明。”
“對,我要說的是……當時,我們學那歷史的時候,是不是提到過,在他們文明早期,有一個什么……太一……什么……”
“《太一生水》。”
“對,我想起來了。我好像明白了“太一生水,水反輔太一,是以成天”的意思。就在剛剛我選擇通路出口的時候。”
“是嗎?這篇文章我記得,有非常多的解讀方法,但在我看來,沒有一篇解讀真正通曉其精妙之處,能不能把你的理解告訴我?”
“剛剛我,看到了時間的通路,通向宇宙的通路,宇宙天旋地轉,頂處那虛點,就是宇宙運行法則的源頭。周圍的時間線和背景中的星辰在旋轉中,變成了坎卦一樣的形狀,時間線繞著那虛點運動,很漂亮……”
“很難想象。”
“也許親眼看到才會比較好理解。”李元的狀態越發穩定,他甚至能傳達出笑意。
“希望我能有那樣的契機,不過,你打算怎么處理杜波?”
“如果是你呢?”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借刀殺人,或借機殺人。”
“你和我想一塊去了。現在殺了他,指不定會有個更殘暴的家伙過來整我,等到合適的時機,我會給他來上一頓的。好了,我該回去了。”
“是的,去2032時一切多小心,我會關注你的,為了避免對你產生過多影響,我不打算提前告訴你未來可能發生的情況。畢竟,我懷疑這次你的經歷將和我完全不同,甚至可能落到不同的人身上。”
“知道了,不過,就是之后來我夢里的時候,千萬別再像鬼一樣低語,有點嚇人。”
“哈哈,好,我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