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里安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面對“神子”的怒火。
在他的認知中,在他和監察官大人的設計中,這位作為傀儡的神子,應該是圣質如初,應該恪守初心。
那他的初心應該是什么呢?神子的初心,自然是為圣城光輝偉大的未來而奮斗,而犧牲。
他們把神子關在金絲雀的鳥籠里面,不斷給他灌輸這個世界的知識。希望塑造他的認知,從而讓他成為偉大愿望的奴隸。
在阿德里安看來,面前的這位神子,是個感情強烈又簡單的人。而他的哥哥,如今的騎士王則完全不同,那是一個無比復雜的人。
復雜的人容易被利益驅使,簡單的人往往會一往無前。
復雜的人很難去純粹地憎恨一個人,同樣也很少會無條件地相信一個目標。而簡單的人愛憎分明,認定了的事情很難改變。
阿德里安錯了,神子與騎士王這對兄弟并不是簡單或復雜的人,他們是泰爾露娜人。
因為他們是泰爾露娜人,不是伊洛波人,所以在伊洛波人看起來是常識的事情,在他們眼中極不合理,遠遠背離了公平和正義。
他們不能接受,權力和能力被血脈繼承,同時他們自己也是這一常識的極端反例。他們不能接受,窮苦人只能靠著祈禱,祈禱下一世得到歡愉,才能忍耐這一生的痛苦。他們同樣不能接受,接受這個世界有一位絕對的王者或者神明,將它并不偉大的個人意志強加在所有普通人之上。
因為泰爾露娜,至少是這對兄弟生活的那個國家,盡管科技等級和擁有的武力無法與伊洛波相提并論,但文明等級卻遠勝。
王侯將相寧有種,這是真理,不應該是大逆不道的謬論。
阿德里安懷著傲慢,錯估了泰爾露娜。他只知道那是個沒有能力者的世界,沒有星際航行和偉大科技的世界,卻完全沒有意料到,在那樣一個不斷破壞、重建、死亡、復生的文明里,開出了怎樣璀璨的花。
同樣他也錯估了面前這位神子。
在周培仁眼中,對與錯確實是分明的,這一點和他的哥哥完全不同。
他曾經無法接受殺死若娜一家的罪人,曾經叫做奧蘭安娜蘇的那個叛逆,能那樣堂而皇之地在斯維爾德改名換姓,過著幸福的生活。
他也曾無法理解,為什么自己的哥哥要與地下黑道合作,與貴族為伍,與王族談笑風生,觥籌交錯。
但當他自己也開始經歷社交場,開始接觸某些本該是被臉譜化的人,活生生的真實的人之后,他曾陷入迷茫。
原子化的人,無法用“貴族”“壓迫者”“吸血鬼”這樣的標簽去簡單界定,而整體化的“貴族”全體,不會因為出現了幾個善良的好人,就能把敲骨吸髓的標簽從身上抹除。
奧蘭安娜蘇,或者瓦赫蘭,她的一生極為悲慘,而周培仁從來無法與她感同身受。那樣的人靠著非比尋常的意志成為了能力者,選擇了憎恨一切貴族,所選擇的方式就只有無差別不甄選的屠殺。
她是不是應該為自己的罪行負責?當然。
那她是不是應該死于周培仁自詡正義的私刑?換句話說,從流民的角度講,她殺死邊境開拓城市的掌控者,而這些開拓城市正是導致流民越來越流離失所、生活困頓的元兇,這件事真的有錯嗎?
以具體人看具體事例,周培仁看到的是兇惡的屠殺。以更大的視角,周培毅卻看到了流民,這一個被所有伊洛波人忽視、厭惡的階層,還在努力反抗。
瓦赫蘭不能死,流民也不會死。她可以用一生贖罪,而下一代的流民,則會因為周培毅在斯維爾德的庇護,以及瓦赫蘭的贖罪得到新生。
曾經被深淵污染的周培仁,如今也可能被深淵鎖定的神子,在漫長的思考之中終于想清楚了這件事。哥哥和他并不是秉承了不同的理念,他們從始至終就是相同的人。
純粹的正義從來不可缺少,對于現實的妥協也在所難免。復雜和簡單只是一件事情的一體兩面,而不是矛與盾,正與邪。
所以,當周培仁再次看到來自圣城的阿德里安,從他丑陋的面孔、暴露無遺的內心和邪惡的行徑之中,再次驗證了他的觀點,哥哥的觀點,所有泰爾露娜人的觀點。
王侯將相寧有種,還有下一步,要把壓在流民、窮苦工人農奴、城市平民身上的大山移走,那就必須從圣城開始,從神明開始,從監察官和他的永恒權力開始。
他無比堅定地怒視,讓阿德里安害怕了。
不是因為暴露真實面容所以羞恥,不是因為邪惡行徑被發現所以惱怒,阿德里安感受到了某種食物鏈上的壓制。
仿佛面前的不再是什么溫良和善的傀儡神子,而是一只野獸,一只以貴族、神權為食物的,憤怒的野獸。
這種畏懼來自心底,發自本能,阿德里安開始不自覺地顫抖,無法控制自己嬰孩的四肢,無法求饒,更無法逃跑和回避。
那個女人是如何稱呼他的來著?那個抓住了阿德里安的,神秘又可怕的女人,恐怕監察官大人也不掌握多少和她有關的訊息吧?她對于這位神子的稱呼,恐怕也蘊含了什么深意吧?
“最后的神子大人,你要把他嚇死了。”
撐傘的女人及時出了聲,算是救下來阿德里安的一條小命。
周培仁這才后知后覺,發現自己再一次應用了光暈的能力,將情緒變成了武器。這一次,他的憤怒被轉換成了能被人切身感受到的威壓,壓得阿德里安幾乎暈厥,口吐白沫。
不過這一次,倒是沒有聽到內心有聲音在蠱惑他,也沒有感受到有東西在操縱他呢。
周培仁不敢放松警惕,收起了自己釋放出的各種壓力,對著阿德里安微笑了起來。
“別害怕,阿德里安先生。我們以后還要在這里相處很長一段時間呢。”他說,“開心一點。”
這可不能讓驚魂未定的阿德里安感到開心,他只能感受到無盡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