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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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紓月 薇拉的小小酥 9092 2024-11-29 00:06:43

  我們被關了一夜,早已疲憊不堪,花須蜜沒再提審我們,大家便乖乖巧巧地跟著令月各回各的房間,連蕭叔麟都自去處理后續的壁畫沒繼續纏著我們。千重與風吟的房間靠前,率先進去,而因著令月尚未離開的緣故,任之自告奮勇要給令月引路至我的房間,路上我問令月:“你不覺得這個蕭公子有什么不對勁嗎?”令月了然道:“你是不是覺得他和承佑長得一模一樣?”

  我沒吭氣,只盯著她漂亮的眼睛看。令月摸摸我的臉:“我在涵秋宮中見到他時也是非常驚訝,趁著涵秋清醒的時候我問了問,這人原是個無名無姓的流浪者,被人毆打得面目全非幾乎喪命,涵秋來的時候正碰上,便救下了這條命,給他治傷,又教他讀書識字,后來他不肯離開,便在涵秋宮中做了個小官,官雖不大,但他頗受涵秋青眼,西鏡王宮上下對他倒也有幾分尊重。”

  我有些生氣,反問道:“被打的面目全非就能讓她給人換了張承佑的臉么?真是自作癡情,從前承佑對她不過爾爾,這下可好了,那人頂著承佑的臉,日日給她請安問好的伺候著。”令月道:“你也別說她了,要不是三哥出了事,她應該是平陽王后的。到底咱們都是一起長大的情分,她怎么能釋懷呢?”我訝異道:“為什么都說她是未來的平陽王后?”令月道:“她是世族長女,若不是太子大婚她還未及笄,做太子妃都使得。后來我就聽宮人說,陛下與皇后對此頗為遺憾,有意讓顧氏長女為三皇子正妃,不過差一道賜婚詔書罷了?!蔽覛鈽妨耍骸凹葻o詔書,她怎么敢以平陽王的未婚妻子自居???是誰如此大膽,揣測妄傳?”令月道:“宮里捕風捉影,大家見怪不怪了呀,再說,和承佑同齡的世家女孩子們里,的確是她最出眾了?!?p>  她猶自在講述顧涵秋的優秀,而我的心思卻已經飄忽起來——自我們年幼,一應起居伺候的宮人都是由皇后親自擇選,忠心且少言,一些子虛烏有的傳言更是不會傳到我們的耳朵里,不像令月自小由老娘娘撫養長大,宮娥們為使老娘娘解悶,常與她說些捕風捉影的八卦奇聞。大家一道在宮中念書,顧涵秋眼中的羞澀情意我并非看不出來,但無旨意,誰也不敢亂開玩笑,生怕污了人家的清白賢名。后來承乾大婚搬入長慶宮,舊時皇后派給他的宮人被悉數退還,長慶宮人皆為承乾親自挑選的心腹,這些人里慣有口舌之徒,譬如那個差點被我打死的宮女趙福喜。

  本身已夠優秀的承佑,再配上比金陵謝氏更為悠久繁盛的妻族,足以威脅東宮,若承乾身邊那些挑撥是非之人日日念叨……

  可我們是親兄妹啊!

  我回過神來,令月正講到“平陽王身敗失蹤影,顧涵秋淚灑含章宮”這一段,我打斷道:“你別講她有多癡情了,你怕是不知道吧,她現在這一位夫君可是見過承佑的,日日見著這一張肖似的臉,還是他夫人親手打造的,西鏡國王太子殿下對她才是真的用情至深罷?!?p>  令月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任之道:“你們說了這些,我倒是有些心疼那一位蕭叔麟蕭公子,他知道他這張臉是個什么緣故嗎?”令月道:“怕是不知道的吧?!比沃畤K嘖感慨:“你看,來日他若是知道了真相,他該多難受啊?以為自己渡劫重生,沒想到換成別人的臉替那人走完他的一生?!?p>  令月聽完這一句,就一直沉默不語,我察覺不對,當著任之和杜應祺的面也不好細問。臨送任之出門時,謝二堂主后知后覺將我拉到一邊問道:“你依稀仿佛同我說過,郡主敬稱殿下是因為她其實是皇帝的女兒?”

  我不明所以,點了點頭。謝二堂主又問:“郡主是你親姐姐,那平陽王是你親哥?”我依舊點了點頭。

  任之驚得磕巴起來:“你……你是……”我拍了拍他:“我以為上一次在湖邊你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了?!彼溃骸拔摇疑洗沃活櫟蒙峡ぶ?,并沒有想到你,你……”

  我面露沉痛之色地點了點頭。于是謝二堂主被鎮住,飄著蕩出了門。杜應祺深深看我一眼,踟躕道:“殿下對謝堂主這樣坦誠,萬一他……”我想了想謝二堂主偷摸親令月的那一回,堅定搖頭:“不會,任之雖然多話,大事上不會沉不住氣的?!倍艖魃裆Ⅶ觯阕×丝?,告辭離去。

  我拉了令月并排躺著,沒什么睡意,便隨意聊著。顧涵秋如今病勢沉重,多數時間都是臥床昏睡,令月說瞧著整個人瘦骨嶙峋,倒顯得她的肚子大的可怕。我訝異于母體孱弱成這樣,孩子竟然還能留到現在,令月便告訴我,神宮中每日都要送大量的補藥入宮,除了喝藥當喝水,宮女們甚至用毛巾沾著藥水為她擦身。我聽得咋舌,令月突然問我:“你其實是知道風鈴竭這味藥在哪里的,你能不能給她?算我求求你?”

  我覺得有些荒謬,又覺得有些無奈,便沖令月搖了搖頭。

  她漂亮的眼睛瞬時被失望的神情覆蓋,我們倆互相沉默,心照不宣地仰面并排平躺下來,我閉目養神,試圖用睡眠來緩解此刻有些尷尬的場面。過了一會兒,令月卻先開口:“八妹妹,對不起,剛才我沒有體諒你的為難,請你原諒我。”我心中咯噔一下,但依舊不知道說什么,也沒有吭氣,只是闔著眼睛輕輕呼吸,令月料定我沒睡,自顧自地講:“涵秋的身體這樣壞,其實就算是青林仙人在都保不住她的孩子,我以前在老娘娘身邊曾經聽說過有一種蠱,叫做慈心蠱,女子若無懷胎,母蠱則以吸取一部分養分為生,若女子有孕,母蠱會喚醒子蠱來聯結母親與孩子,母蠱為保子蠱不死,會吸取母體更多的養分,通過胎兒傳遞給子蠱,子蠱為確保存活,會極力保住傳遞養分的胎兒?!?p>  “西鏡國未必有這樣陰毒的東西,這東西只能是在京中被種下的?!?p>  “從小你就挺仗義的,愛憎分明,和討厭的人從來不啰嗦,看你對涵秋的態度,她應該是做了什么令你十分厭惡的事情,可我實在想不到能有什么事情,除非,她和承乾哥哥一起做了什么。可承乾哥哥能對你做什么,只有在承佑哥哥這件事上。所以,涵秋她應該在九年前樂慕之戰結束之后你回宮后對你做了什么?!?p>  我轉了個頭盯著她,發現她也偏了頭正盯著我。

  她盯著我,嘴卻不停下她的分析:“宮中有一個楊紫晴假扮你,你二人乍一看是有些像,可再看一眼就大為不同,我挺奇怪的是,承乾為什么放著宮外的你不去找,反而大費周章地讓人假扮你,后來我在這里碰到了蕭叔麟,他和三哥實在太像,我突然就有了個恐怖的想法,怪不得他們一直說三哥是失蹤,我估計遲早有一天這位蕭公子會被接回金陵,去扮演三哥的角色?!?p>  “那么也就是說,涵秋必定知情,且是承乾的同伙,為了控制她,承乾對她用了蠱??磥順纺街畱鸫髷∮谖麋R國,是承乾動了手腳,而涵秋她……她……”她越說越驚恐,嘴唇都微微顫抖起來,我驚訝于她的聰明,笑了一下:“顧涵秋有對你提到過我么?”令月蹙眉:“我不曾對她提起過我遇到了你?!蔽业溃骸澳憧芍滥潜诋嬌袭嫷?,正是京中史書上對樂慕之戰的污蔑之論,普天之下最見不得承佑名聲損毀的就是我。西鏡王太子沒這個閑工夫,你沒聽那蕭叔麟提過是顧涵秋派他監工的壁畫么,我今歲四月末入天下盟,她五月初就開始畫壁畫,分明就是來釣我的。這是從哪來的耳報神,足可見她和東宮依舊關系匪淺?!?p>  令月聽得發怔,囁嚅道:“她為什么要這樣……”我冷笑道:“大約她是真的想要一個孩子,承乾用風鈴竭要挾了她?!绷钤鲁聊?,我長嘆一聲:“我談不上有多討厭她,也沒有多恨她,我只是沒有風鈴竭而已,真的沒有。”

  我覺得我言盡于此,算是最大的坦誠了。令月也清楚的明白這一點,她需要一點時間去接受好友最終走向死亡的結局。

  突然門被拍響,謝任之沉著一張臉喚我倆前去杜應祺哥倆的房間。我本想路上問一問是誰惹得謝二堂主不高興,但等我進了房間后,登時就明白了謝二堂主為何不高興——杜應衡正大大咧咧地喝酒吃肉呢。我一看周圍,千重倒還神色鎮定,風吟則是眉眼之間都要噴出火來氣鼓鼓地瞪著他,杜應祺看到我與令月進來,不自在地扭開了頭,只在角落里坐著。

  我們被關了一夜,杜應衡可謂是罪魁禍首,不過因著這一出扯出了壁畫,我對這個人倒不像風吟那般生氣,遂隨便坐下看千重訓話。

  千重便問他是否找到了彌婆教的至寶神鐵,杜應衡眉心微跳,抬起眼看他,千重又道:“今兒早上我在神宮后門見到運糧米的車子上藏著一塊用布包起來的鐵塊,約有兩個巴掌大,是你偷的?”話音未落,令月先急道:“你!你怎么又這樣?”杜應衡毫不在意,看向千重道:“是我?!庇挚聪蛄钤拢骸拔以鯓樱俊敝睔獾牧钤抡f不出話來。

  風吟便道:“在少林寺偷《六誅》,在彌婆教偷神鐵,還真是走到哪偷到哪?!倍艖鈷咚谎郏骸按竺廊送赃@么大么,那和尚釋道木可還在天下盟關著呢?!憋L吟失言,千重則蹙眉道:“剛才都是我胡謅的,你為何不反駁與我?”

  眾人皆松一口氣,原來千重是瞎編的。杜應衡蠻不在乎:“反駁不反駁有什么要緊,我的確是想要那神鐵來打造武器。我也確實發現了彌婆教的藏寶之地,只不過,我尚未找到罷了?!比沃劬σ涣粒骸霸趺粗?,竟然還真有寶貝?”杜應衡切了塊烤肉用手捏著吃,道:“寶貝什么的,大抵也就是什么珠寶玉器,我發現那里儲存著很多日向花?!?p>  日向花,軟足散和軟臂散的原料!我心頭一驚,再看千重也是面露驚訝:“日向花?宋晚星中的軟臂散竟當真來源于這里?”杜應衡吃完了肉,隨手抹了抹手上的油:“我料想光有日向花也沒有用啊,于是我便去打聽了一下,那邪藥另一味原料便是西鏡本土所產的月見草,其實那條小路便是通往種植月見草的園子的唯一道路,你們若不是被壁畫絆住,再往里走一走便可看到了,月光之下,草葉蓬茸茂密,極為好看?!?p>  他見千重目光不善,又補充道:“你別那樣看我,這神宮中上下皆知你們破壞了王太子妃陪葬的壁畫?!?p>  杜應衡難得正經一回:“我看咱們還是很有必要回那藏寶之地再看一看,昨夜太倉促,光是那一大片月見草都讓我震驚許久?!鼻е爻烈髌厅c頭道:“只是你別再一個人行動了,這點可以做到吧?!倍艖饩吐冻鲆粋€痞氣的笑:“當然?!庇挚聪蛄钤拢骸澳憧砂残牧税桑俊?p>  而令月只雙眼瑩潤,忿忿地瞪著他。

  風吟突然問道:“就這些?你沒再發現別的了?”杜應衡道:“怎么?風吟姑娘方才是沒聽見我的話?”風吟道:“我們被關了滿打滿算得有三個時辰,這兒天黑的晚,天亮的也晚,怎么說你都有四個時辰的時間在那里挑挑揀揀,就發現這堆日向花么?”杜應衡道:“我本就是為尋神鐵而去,其余東西自然入不了我的眼。再者說,你當那寶庫是敞開大門等你進的么?里面機關不少,須得費一番功夫。”

  千重見兩人拌嘴,匆匆拉著風吟離開,還不忘再三強調杜應衡“等機會”,杜應衡都答應了。我倒是挺奇怪,因為杜大少俠一向是不按常理出牌的,豈會是乖乖等著千重的人?

  誰成想第二日傍晚,機會就來了。

  我們正在一起用晚膳,就看見蕭叔麟跌跌撞撞滾了進來,令月仿佛心有靈犀一般立刻站了起來,卻只站在原地看著他。果然蕭叔麟身后又涌進來幾個西鏡王宮侍衛,指名奉王太子的命令帶令月回去,因為王太子妃就在前一刻時突發急癥。我握了握她冰涼的指尖:“總要有這一天的,你不是早就知道嗎?”她木然點點頭,任之則一同站起來道:“不然我護送郡主一道吧?”風吟就急的拉他坐下:“這有你什么事,人家郡主要護送也是要杜應衡護送?!?p>  杜應衡則不解風情道:“我不去?!?p>  令月臉上露出些許尷尬之色,我寬慰任之:“沒事,沒看有侍衛跟著來嗎,回去而已不要大驚小怪?!鼻е氐溃骸翱ぶ鞣判?,我等會約束言行?!庇谑橇钤侣晕⒄砹讼聤y容便要離去,而蕭叔麟卻道他要留守在神宮內主持給王太子妃送藥傳信的差事,就不陪著一起回了。

  送走這二位,我們剩下的人接著用飯,杜應衡用的極為漫不經心,風吟見狀便嘲諷道:“既然割舍不下郡主,何不隨她一道呢?”杜應衡眼睛一轉道:“你懂什么?”又轉頭向千重人等:“你不是說要等時機同我再探寶庫嗎?今夜便是最佳時機?!?p>  任之道:“此話從何說起?。俊鼻е乇揪椭幌胝覀€借口拖住杜應衡,眼下也只得敷衍道:“何解?”杜應衡便撂下碗筷,又示意我們附耳過來,方道:“小月在這里呆了兩日,那王太子妃一向病的渾渾噩噩,還能有什么急癥,怎么現在如此匆忙召她回宮?我猜今夜西鏡王宮必有大事發生,到時連這神宮上下都要忙得人仰馬翻,諸位此時不探,更待何時???”

  任之也道:“千重哥,你別想了,與其在這擺一堆道理攔他,不如我們一同去,也好彼此有個照應?!鼻е刂坏糜仓^皮答應,杜應衡又突然道:“哎哎?我先說好啊,自己的媳婦自己看好,我沒空照管那些不會武功之人?!?p>  風吟聽了,登時氣道:“我還不愿意跟你們去當賊呢!”杜應衡不以為然,只自顧喝盡杯中殘酒,道了句他先回去準備準備便先離開,千重等也只得胡亂再吃幾口便去尋他,只吩咐我與風吟不可到處亂跑,無論發生什么都不要瞎湊熱鬧云云。

  杜應祺最后離開的,轉頭又看看我們,風吟捅我一下,戲謔道:“別看了,小八不會亂跑的,是不是小八?”我點了點頭,他只得離去。風吟突然又道:“我頭疼,小八,我要去睡了,你也回房間里呆著吧,不要亂跑?。 彼踬N心,忍著困意直把我送回房間看著我落了門鎖才回她自己的房間。

  房間內突然一下子安靜下來,神宮上下的火墻燒的很是暖和,還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掛著羊毛簾布,但我依舊覺得有些清冷的寒意從心胞蔓延開來,滲透進身體的每一處。我把炭火盆挪到了陽臺,往里頭丟了幾塊木頭,席地而坐,邊烤火邊看著外面太陽一點一點的落下。外面是喧鬧的,人來人往的塵囂在越來越暗的夜色里愈加清晰,我分神聽了聽,大多都是在議論王宮中突發急癥的太子妃,心下也不由有些慌,我已千里迢迢來到了西鏡,竟終究無法得見顧涵秋最后一面么?按說我應當恨她,可我真的恨她么?

  當年她是顧氏一族適齡女子中最為出眾的那一個,可謂鐘靈毓秀,作為令月的伴讀,我們也算一同長大、一起念書的姐妹,有些話我也想親口同她說一說,也許她也有些話想問一問我,如果說她心中仍有一片屬于承佑的凈土,那我便應該讓她知曉承佑的最后。只是……我不知她是否能熬過今夜,也許她要帶著無限遺憾離開,而我也會如此。

  我屈膝環抱著自己,在無邊的夜色里輕輕嘆了口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半夢半醒中感覺房門被叩,便去開門,露出一張承佑的臉,迷迷瞪瞪間囁嚅著喚了一聲“承佑”,那臉卻突然道:“我吵著林姑娘清夢了?真是抱歉了。”他順勢擠進來,我被外面的穿堂風一吹倒是吹清醒了,原來是蕭叔麟。

  我心下奇怪他的來意,此刻千重杜應祺等皆不在我身邊,使我有些慌,但面上依舊不動聲色地請他坐下,又倒了杯奶茶給他。他果然問我:“夜色尚早,林姑娘怎么就休息了?怎的不和林少俠他們玩一玩?”我傻笑:“天冷,犯困,西鏡天黑的晚,在金陵的時候這個時辰我早就睡下了。”

  他的眼神突然迸出了一絲星亮:“金陵么?詩畫江山,煙雨江南,公主殿下便也是從金陵而來?!蔽毅墩艘幌路磻^來他這個“公主殿下”說的是獻陽公主顧涵秋,他稱公主而非太子妃,可見親厚。我又強扯歡笑應付兩句,他卻問我:“我瞧你悶悶不樂,要不然我帶你去街上散散心可好?”我有點蒙,眼前蕭叔麟的形象與記憶中的承佑重疊磨合,仿佛回到了幼時,我被太傅罰抄書,正堵著氣邊抄邊抱怨,承佑從窗邊利落翻進來,哄我道:“燕燕乖乖抄書,抄完了三哥哥帶你去騎馬可好?”

  可好?可好?

  直到我被街上夾雜著烤肉香味的冷風竄遍全身,才意識到我竟就這樣和他跑了出來。我邊跟著他邊故作憂心道:“你不用給獻陽公主遞藥傳信么?她……她怎么了?”蕭叔麟道:“她今夜突動胎氣,御醫說這樣也好,說不定還能救一救她的性命,總比之前昏睡吊命的強?!彼刂貒@氣,眼簾也垂了下來:“就是不知道那孩子能不能活?!?p>  原來竟是發生這樣的大事,原來他是心中郁悶。我不去看他眼中的憂慮與落寞,岔開話題:“你要帶我去哪里?”他道:“去那齊伊扎。”

  入夜的那齊伊扎燈火通明,它的檐邊掛起串串彩燈,蕭叔麟說烏勒城日照充足,少有刮風下雨,故而才有此布置。夜間彩燈明亮,映照起高樓上方一片彩云光影,將本就熱鬧的塵世襯得愈加喧囂。門口的小攤販們被挪到了道路中間,轉而立起四五個又長又大的烤架,那整只的羊肉就架在上面烤著,圍著火堆坐了一圈人肆意飲酒歡歌,漂亮的西鏡姑娘伴著手鼓胡琴舞蹈,不多時羊肉被呈上,色澤油亮,西域獨有的香料在明火的炙烤下香氣爆裂,將凌冽的寒氣轉化為溫潤的辛香。有專門負責切肉的廚子,每切下一刀便會引起眾人的歡呼叫好,大家似乎并不在意誰是這一只烤羊的主人,肉盤所經之處任由諸君拿取品嘗。

  我原本躲在一邊看這熱鬧的盛景,這一方的快樂同神宮的焦灼嚴肅鮮明對比,果然說世間悲喜都互不相通??煽戳藳]一會兒,卻被這快樂漸漸影響,西鏡人自有他們熱愛的國土,自有西鏡自己的國泰民安。他們洋溢的笑容與爽朗的笑聲無一不在展露他們對這個國家的熱愛與享受??救饨涍^我的面前,我猶疑著不敢拿取,蕭叔麟剛想替我拿一塊,早已被身邊熱情的西鏡姑娘搶了先。我手中這塊肉烤的格外好,外皮香酥,聞著還略微帶有一絲炭烤的煙氣,咬下去能聽見輕輕的“咔哧”聲,隨即噴香的肉汁在口中炸開,軟嫩香醇。

  這無疑使我由衷地高興起來,為美食帶來的歡愉,也為被人群所感染的歡樂。蕭叔麟卻道伊扎內另有旁的演出,我們快速吃完這一波肉,進了伊扎內找了個挨著樂師們的地方,這兒地處舞臺的邊緣,看表演的視角不好,然而實在是人流涌動,沒有別的位置了,蕭叔麟經驗豐富地表示挨著樂師們近反而能聽得清樂曲,否則就只能聽一聽別人的談話了。我們坐定,他從懷中掏出兩個銀錠,自有帶著花帽的跑堂小二來收走,又很快手腳麻利地端上奶茶瓜果,隨即往我們的桌子上豎了個銀質的對牌,來往傳菜的小廝見了此牌,便會在我們桌前停留,為我們送上菜肴,分量不大,做工卻很精致,就這樣一盤盤不同的菜品壘上去,倒也擺了滿滿一桌。只是一人一個銀錠的價錢著實令我有些驚訝,見這里人頭攢動桌桌爆滿就更令我驚訝,西鏡人這不是挺有錢的么,生活富余,哪里像九年前因為冬日嚴寒受饑嚴重而發動樂慕戰爭的樣子呢?

  蕭叔麟以為我是在心疼銀子,故而闊氣道:“我帶林姑娘來此,我做東?!蔽业懒酥x,又問:“怎會如此昂貴?”蕭叔麟努一努嘴向門外的人群:“不然你以為門外那些個烤架和羊肉是怎么來的?都是靠這兒掙的銀子,那齊伊扎從不做虧本的買賣。”我道:“怎么說你也算西鏡的臣子,宮中出事我二人卻在此地宴飲,你們……你們的御史臺不會彈劾與你嗎?”他獨自先悶頭飲了一壺酒,眼中流露出幾絲嘲諷:“獻陽公主雖為大國而來,卻非正統,可恨她又賢良淑德深得王室歡心,沒有子嗣卻占據正妃,本土的西鏡朝堂勢力巴不得她早些死?!彼淠貒@了口氣,“就連太子對那些老東西都要忍讓一二?!蔽冶汶S口接道:“看起來老臣們好像和王太子不是一條心。”蕭叔麟道:“怎會一條心?我西鏡國本就崇尚強者為王,宰相伊麥提是先王長子,據說當年神宮占卜說他沒有國王氣運,生生將王位讓了出來,他不服多年,直到九年前樂慕大戰大敗方收斂了些,也只是略微收斂了些而已,僅此而已?!?p>  樂慕!樂慕!我有些不可置信地抬頭,看著他和承佑一模一樣的容貌,茫然地問:“你……你以前是什么人,你還有印象嗎?”他露出一個同承佑一樣爽朗的笑容,道:“我為公主所救,從那一刻起,我的命就是公主給的?!贝鸱撬鶈?,凈給顧涵秋表忠誠了,好沒意思。我覺得無趣,也不再多言,只轉頭看那些樂師彈奏。

  這些樂器我大都認識,錦樂司不但掌宮中禮樂,也負責教習皇族音律,譬如我們兄妹,承乾挑了羯鼓,承佑學習篳篥,令月善彈箜篌,我則是琵琶。學的未必精通,主要是以后有個消遣和發泄。羯鼓和篳篥都是西域傳來的,在中原算是稀罕,在西鏡就很常見了。樂師們奏完這一段,大部分的人都停下來休息,只留彈奏都塔爾和敲手鼓的樂師繼續演奏,臺上的舞姬們也伴著音樂離開了舞臺,一邊揮著動作,一邊在大廳中逡巡,和每一桌的客人跳舞致意。

  此時就彰顯出離著樂師近的好處了,我在這一串歡鬧活潑的樂曲中隱隱約約聽著一個不大和諧的鼓聲,遂凝神去聽,仿佛是羯鼓,目光便往羯鼓那一片的樂師中去查探,卻看到極偏僻的角落里,有一個如中原男子一般散著頭發,只用一個簪子挽髻的樂師,他這發式同他身上西鏡人的服飾格格不入,看來應該是從中原而來的樂師。話又說回來了,能從中原過來這里,應當是過得十分凄慘,混不下去只能背井離鄉到這兒來當樂師。

  尋常中原人怎么會來到西鏡,尤其是兩國之間還爆發過戰爭。我心下一動,轉頭問蕭叔麟:“公子可知隨獻陽公主來此的樂工雜伎有多少人?”蕭叔麟道:“我記得仿佛是有三百人,樂工一百人,工匠二百人?!庇謫枺骸傲止媚镌趺磫柶疬@個?”我道:“方才你不是說西鏡老臣勢力看不上和親公主,如今公主病勢沉重,想來無暇顧及隨同她一起來的那些陪嫁仆從,也不知他們在西鏡是否習慣,若是公子能在王太子殿下跟前說得上話,能否請王太子殿下恩準他們返回金陵故土。”我看他聽到“金陵”二字時突然垂下的眼眸,又補充了一句:“畢竟,那也是獻陽公主的故土?!?p>  他再抬眼看我時,溫言而笑:“林姑娘的建議,我會考慮的。他們過來了以后都由專人登記管理,還專門劃了一片區域供他們居住,或是有人找他們演出教習,或是開鋪子做買賣都隨意,公主每個月另貼補他們三錢銀子?!?p>  我暗自想:三錢銀子,我在天下盟衣食無憂,關容氏還另給我五錢銀子??磥砟驱R伊扎的中原樂師應該是和親隊伍里隨嫁的樂工,來這里演奏掙錢討生活。有舞姬舞至我們這一桌,蕭叔麟自顧自地和她們歡聲笑語,那張承佑的臉上露出的聲色之景令我心生厭惡,只轉過頭去,繼續聽那不和諧的羯鼓聲。聽著聽著,我便察覺這是《山河清平》的鼓點,只是早已沒了那時的磅礴大氣,現在聽起來既內斂又憋屈。

  腦中第一個蹦出奏羯鼓的人是承乾,承乾絕不會在此。另一個滄桑且堅毅的面容出現在我的記憶中,令我在深信不疑與不可置信中反復橫跳。我再看那樂師,他只一昧低著頭,我看不清真容,不敢貿然查探,為防蕭叔麟察覺有異,我還拿了個馕餅在手邊吃邊暗自心驚。只是我還尚未探究明白,樂師們那一堆已先鬧了起來,我們一看,原來是一個挨著羯鼓區比較近的、彈奏冬不拉的西鏡樂師,惡狠狠地指著那中原樂師喝罵,說他敲得影響了別人的節奏。那樂師冷靜道:“你技不如人罷了,何必怪旁人驚了你的節奏?”這聲音太熟悉了,我死死盯著他,看他緩緩抬頭,露出那張傲骨清高的臉,還是那樣不卑不亢的神色,仿佛將這世間權貴與不公都踩在腳下。

  顯寧七年的圣壽節,萬國來朝,金陵城火樹銀花不夜天,他一曲《山河清平》令世人驚嘆,他只挑選了四種樂器,便將國泰民安的昌盛之景描寫開來。那一夜歡歌載舞,唯這一曲銘刻至今,除去樂曲本身的優秀,便是因為盛宴之后,他拒絕將曲譜上交宮內,開罪于太子承乾,他便辭官而去。我與承佑在行軍的路上碰到衣衫襤褸的他,便一起同行樂慕。

  猶記得同行樂慕,他為我們擂響的軍鼓,“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原來竟是那樣的血性與悲壯,那響徹的鼓聲,震蕩在每個人的心頭。彼時他雖放浪形骸、不修邊幅,可那雙眼里迸發的熱血與堅毅卻使我大為震撼。他是中原最出色的詞曲大家,卻說,自古文死諫,武死戰,百姓有百姓報國的方式,戲子自然也有戲子的家國情懷,能為三軍擂鼓,是他畢生無上的光榮,仿佛那些驚世的作品都只如塵土。

  他便是承乾的羯鼓師傅,前錦樂司都知何規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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