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輛馬車圍成一圈兒,中間燃起熱騰的篝火,杜應祺去湖中抓了幾條魚來,大家圍坐在一起烤魚、烤餅、烤年糕,關容氏準備的吃食里還有點兒臘肉,任之叫嚷著“必須要用望舒劍切臘肉”,然后好好的一把神兵愣是成了謝二堂主的廚刀。沒有蔥姜,我嫌魚腥,誰料杜應祺準備了西鏡國那邊傳來的香料,仔細把魚腌入味了再上火烤制,香氣撲鼻。
千重說:“可惜不能飲酒,不然把酒歡歌,烤著篝火,實在是人生快意。”
我往火中扔了一枝樹棍,煙火氤氳,眼前竟浮現在樂慕草原上,承佑同伊諾迪相攜對坐,火上烤著羊腿,我們喝著羊奶酒,肆意暢談,仿佛所有的家國情仇皆被忘卻。
承佑,承佑,如今卻再也不能有那樣的瀟灑自在的時候了。
風吟眼尖:“小八怎么哭了?”我一摸臉頰,原來竟不知什么時候有眼淚流下來。千重以為我還在為白日他教訓我的事難過,又趕忙同我道歉。我笑道:“沒有,煙火熏眼睛,就流淚了。”杜應祺知道個中原委,只是輕輕拍了拍我的頭,任之故意道:“有的人不要對我們小八動手動腳的,我們小八還是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不要仗著長輩喜歡你就把自己當半個兒……”千重一把給他嘴里塞了塊餅:“吃你的吧!”
悲傷的情緒被沖淡,大家吃完,千重開始安排晚上守夜的任務。任之與杜應祺先守,他與杜應衡替換,我和風吟自然是負責睡覺,千重說女孩子要好好休息。我白天睡得久了,晚上就精神,風吟原本在她那輛馬車上鋪好了被褥,后來又說要同我睡一輛馬車,然后又被我翻騰得久久不能入睡,又走開了。我干脆探出來半個腦袋,聽著外面噼啪在火中爆開的樹枝聲,漸漸有了困意,這才又躺回馬車里。
我并沒有睡著,閉著眼睛,只感覺突然馬車門被打開,一個人利落地進入到我身側,我尚未說話,那人已然掀開我的被子,將我整個人一把攏住,又將被子復蓋回身上。他的腿將我的腿環住,使我整個人是一個蜷縮著的狀態。我不能動彈,而且我的腦袋也被埋進了被窩里,只留一點縫隙呼吸。外面的火光似乎微弱了很多,雖然我整個人被埋著無法看清來人,但那若有若無的玉蘭香讓我篤定身側之人是杜應祺。現下一片安靜,我的心跳的飛快,那心跳聲在幽黑狹小的被窩里格外清晰。杜應祺一聽便知我沒有熟睡,在我頭頂悄聲道:“別怕,有人。莫擔心旁人。”
言簡意賅,他的嗓音沙啞,在此時聽來卻像天籟使我放心。靜了靜心神,我聽到馬車外傳來細微的腳步聲,偶有落在未經踩踏過的雪地上,帶起一陣輕微的吱呀聲。我有些緊張地抓緊了衣衫,杜應祺感受到了,將我往他懷中又摟緊一些,這下我整個人更懵了,臉頰燒得厲害,還好他現在也無暇顧及到我,因為連在害羞中的我都能感知到那些人就在我們的馬車外!
似乎是外面的一個人說了一句“沒有”,我還正納罕什么玩意兒沒有,突然一陣冷風竄了進來,像是我們馬車的簾布被挑開,隨后我感覺被子上方有微弱的光傳來,不由屏氣凝神,杜應祺怕我害怕,輕輕摸了下我的背表示安撫。那光芒又很快散了出去,隨即冷風不再竄進來,而馬車外也有人輕聲道:“這輛也沒有。”
我聽到一個尖細的聲音說了一句:“再找!”雖然很輕,乍一聽像個女聲,卻依然藏不住獨有的男性聲線,那是只屬于宮中內臣的聲音。今晚這一波人竟來自于宮內?是承乾的人?是皇后的人?還是李奉忠的人?按明月的說法,李奉忠為承乾辦事,那么李奉忠的人也和承乾的人無異了……我來不及想太多,因為我聽到任之大喝“什么人”,隨即打斗聲便傳來,杜應祺叮囑我留在馬車中,又想了想,將望舒劍塞在了我的手中,這才跳出馬車。
我摩挲著劍身,聽外面的兵戈碰撞和慘叫呼號,心中卻漸漸平靜很多。少林寺那時截殺杜應祺的人里他認出了東宮的王奉朱,他對承乾有多大忠心我不知道,但我熟悉署兵司,被李奉忠挑去的人,首先是為署兵司效力,其次才是對自己的主子盡忠。李奉忠這個人,管著情報機構這么多年,擔任兩代皇帝的殿前司都知,雖身體殘缺卻不卑不亢,想起他當年對我們兄妹的慈愛關懷,我很難想象承乾會用什么理由讓他對我動手,就如同我篤定皇后也不會對我動手一樣。
但也許儲君的勢力已經如日中天,下面的人站好隊了也說不準。我這樣想著,風吟突然喊小八,我探出個腦袋一看,天色已有些微亮,風吟正在第三輛馬車上招呼我過去,我還未曾說話,只看到風吟身后正來了個偷襲者舉劍就要朝她劈下,電光火石間千重趕到一腳踹在他腰側,那人重重飛出去,風吟驚魂未定險些沒有站穩,千重順勢摟住她,我這邊又突然聽得一聲慘呼,我一回頭,一把劍就要朝我飛來,虧我反應快堪堪躲了一下,那劍貼著我的腦袋頂飛過去了。我定睛一看,原來是任之一鞭子打翻了準備偷襲我的人。
千重皺眉看著我倆,快速做了個決定:“小八來風吟這里,不要亂跑。”然后又喊一聲杜應祺兄弟倆,示意他倆回援馬車邊上。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千重喊完我這一聲后,任之這邊的壓力驟減,杜應祺撤來的時候看了我一眼,見千重那邊人愈加多,連忙提劍支援他。任之護著我往風吟處去,路過第二輛馬車的時候,我突然鬼使神差的爬了上去,任之在后面叫我,但因有人殺過來,他只能先把那人撂倒,再來馬車上抓我:“笨死了,風吟在那邊,喊你都不回頭。”
我被任之反手拖著,卻默默看了一眼第二輛馬車依舊晃蕩的車簾——剛才我突然在想,我們這路上的組絆源頭無疑就是兩個,一個是“偷《六誅》”的杜應衡,再一個便是明月所說有人會帶著東宮的目的同我們一樣前往西鏡,那么眼下我們剛剛出發,在不能殺盡我們的前提下最好的方法便是偷走我們的通關文書。因此我剛在就在第二輛馬車上把裝有通關文書的匣子擺在顯眼位置上,我唯一抱的僥幸便是希望短短時間內這些人分辨不出來哪一個匣子是裝著文書的。
不由有些自嘲,我何時竟這樣相信明月了!也許是因為他是杜應祺的宮主,亦或許是令月對他無條件的信任,那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令人無法懷疑明月。
至于說這一波波看著來勢洶洶的殺手,我心底冷哼一聲,恐怕只有我和杜應祺才明白,如若他們真想殺我們,何須如此麻煩,萬箭穿心不是更干凈利落。
恍惚間,我已經被任之送到了風吟身邊。我大叫著害怕鉆進風吟懷里,她急切道:“亂跑什么!我在這里!”我嚇得委屈巴巴地看她,她既急怒于我的安全,又憂切于千重等人的安危,只得摟緊我安慰。余光瞄著第二輛馬車的方向,并沒有人刻意接近,偶爾有落單的偷襲者被打落至附近,杜家兄弟的劍也不是閑著的。眼看著天色一點一點的亮起來,我有些慶幸,又有些著急,慶幸的是無人靠近馬車即證明我的猜想是錯誤的,沒有人要偷我們的文書;著急的是若我的猜想錯誤,那這些人會有什么別的目的?還是說——我仔細看了看周遭環境,千重等人真是將我們圍得很緊,只怕并沒有上馬車的機會——需要創造一個機會給這些人?
我抱著風吟,假裝被刀劍聲一驚一個激靈,借著機會從風吟的衣服掛飾上拔了顆珠子,趁沒人注意,沖著第三輛馬車的馬兒打去,只是我前腳才把珠子打出去,后腳馬兒吃痛,竟沖了出去。我本來就沒坐穩,這一下子更是感覺整個人都要掉下車了,幸而風吟死死抓著我,但也令我十分難受。千重等人追著我們而來,我仿佛聽見他們在喊我們的名字,那批偷襲者也追在身后,我已經很努力地在看有沒有人去偷文書了,奈何這個馬車沖的實在是快,我無法分神。
我抬眼看了看風吟,她的表情極為痛苦,想來是用了全身力氣在抓我,我也很難受,身上被勒得疼,后背往腿部的地方是被馬車邊上碰撞的疼,臉上被寒冷的風刮得疼。我便喊道:“姐姐松手吧,我好難受!”風吟道:“小八不怕!等一下就好了!”說罷還盡力把她自己的身子往后挪了挪,試圖想給我一塊地方坐穩當。我心下感念,也有些懊惱自己的魯莽,只盼千重他們趕緊追上來控制住局面。
突然車轱轆從一塊小石頭上碾過,震得風吟手一松,這下我壓根無法抓穩她,直接從車邊甩了下來,風吟則是一個仰倒摔進了馬車內部,被瘋狂的馬兒帶著往前了。千重只短暫停下來扶我坐起來,接著又追著風吟而去,后面嘩啦啦追過來的人他也顧不上了,杜應衡趕到替我清理了一波,又喚“小八姑娘”,那些被打翻在地上的人爬起來后倒是沒繼續沖著我們來,而是紛紛追著前頭的風吟千重。杜應衡見狀,也只得給我指了方向,囑咐我往回走去找杜應祺,因為他們留杜應祺看著另兩輛馬車了。隨后便追過去支援千重。
待他走了,四下里安靜起來,清晨的日光落在雪地上更顯靜謐。我顧不上疼痛,打量了一圈兒,好在周圍的樹木都已是光禿禿的,沒有樹葉遮擋,樹上無法躲人,好在馬兒雖然瘋癲跑了挺久,但都是在官道附近,有零零散散、大大小小的雪堆正是那些清掃官道上落雪的人堆積的。確認了安全,我這才略微松一口氣,準備收拾一下自己再慢慢往回走。
遠處傳來馬蹄聲,是任之策馬騎來,我還暗自贊嘆謝二堂主挺聰明,知道騎馬追人。剛想喜笑顏開迎上去,只見任之眉頭緊蹙,從身后甩出雪神鞭,直沖我而來——
“倏——”的一聲,雪神鞭在我的右畔卷住了一支朝我飛來的暗箭!
我萬萬沒想到在這兒還有一招等著我,登時呆住,任之卻早已反應過來,駕馭著馬兒便往右邊奔去,同時手上亦沒閑著,雪神鞭再次揮出,直接掀翻了右側一個略微有半人高的雪堆,從里面竟翻滾出一個背弓搭箭的刺客!
那刺客翻爬起來,直直向我沖來,一邊還挽起弓箭妄圖縮短距離來射殺我,任之哪里會給他這個機會,從馬上躍下,一腳踹上那人的心窩口,那人的弓與箭袋都落在地上,艱難地撐起身子嘔出一口血。我走過去撿起,冷聲問:“你是誰?”他并不言語,只是看著我笑的極為滲人,牙齒也因為被踹的吐血而被染成血紅色。他就那樣用輕視的目光和笑容盯著我,令人厭惡。我便放棄了盤問,直接挽弓欲殺,也許是曾經死里求生帶給我的危機感,也許是年少練箭對風聲的熟悉,我下意識感覺靜謐的寒氣中,有一種異樣的聲音破風而來。我的箭羽對著那個聲音射去,只聽兵戈碰撞迸發出點點星火,竟是兩支箭羽對沖在一起!
任之倒吸一口涼氣,這箭羽有一支是我的,還有一支那只能說明這周圍還有別的刺客!我還在警覺提防有別的暗箭,任之卻突然一個翻身上馬,顫聲喊道:“小八!走!”他本就習鞭的,臂力驚人,只用一條手臂就將地下的我一把撈起扛在肩上。我抬頭才發現,那雪堆的后面從大大小小的雪堆中冒出七八個人來,難為他們在冰天雪地里釣我釣了這樣久。
他們各個舉起弓箭,我甚至能看清那泛著冷光的箭頭。任之騰出另一只手來向后扔出一把迷霧彈,又立即抓住韁繩控制馬兒。
我看到煙霧彌漫中,那人掙扎著爬起來,死命盯著我喊道:“九年了,你以為你能獨善其身嗎?”他頓了頓,“你以為平陽王的死亡跟你毫無關系嗎?”
感覺任之應該聽到了,因為我感覺他的手臂勒得我突然一緊。我心里又恨又急,抬起弓就想射殺他。任之一邊策馬,一邊吼了句小八別亂動,我有所顧慮,然而這個人卻突然咧嘴仰天大笑,又用他那雙蔑視的眼神看我,這人今天非死不可,在煙霧即將要掩蓋住他那滲人的笑臉時,我毫不猶豫地射出手中的箭。
他帶著不甘的冷笑重重倒地,我也像突然失去了力量似的靠在任之身上。
馬兒停了,我恍惚轉頭,仿佛已經回到了湖邊。
任之道:“我們不要在這停留,先趕路為好。”杜應祺表示同意,重新套了車馬,第一輛馬車被清空,只坐了一個我在上面,第二輛馬車承了所有的行囊,于是多套了一個馬兒幫著馱運。為防安全,我與杜應祺在前,任之在后。
任之一定氣壞了!以謝二堂主的個性,他怎么著都會和我們調笑幾句的,此刻他冷著臉同杜應祺交代完,看都不看我一眼,直接朝他自己的馬車上去了。我眼巴巴的看了看,他就像沒我這個人似的。杜應祺瞧瞧我,再瞧瞧他,默默嘆氣。
路上我挨著杜應祺,滿腦子都是那個人的回音。來龍去脈我都和他說了,也包含那個可怕的人。杜應祺道:“難怪你們這樣,平陽王在民間威信很高,你是不是覺得謝任之聽到了,和他們一樣認為平陽王的死是你的過失?”他又否認道:“不,他什么都不知道,他連你是誰都不清楚,如果他知道當年樂慕發生了什么,他一定會站在你這一邊的。”
我搖搖頭沒有講話,緊緊摟著他的胳膊,眼淚吧嗒吧嗒就下來了。
杜應祺正欲繼續安慰我,卻聽得后方任之傳來動靜,他駕著車馬不好分神,只得先讓我回頭看一眼。我快速翻進車內掀開后面的小窗戶,只見任之往后方丟出一枚迷煙彈,而他的一只手鮮血淋漓,握著一支冰冷的箭羽!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尖叫:“停車!停車!”杜應祺無法,只得先停下來,我跳下馬車踉踉蹌蹌跑至任之身邊,還未開口,眼睛已被淚水浸得模糊。任之虎著臉道:“誰讓你們停下來的,還不抓緊走!”杜應祺也跟過來瞧見了這一幕,驚訝不已,我把望舒劍遞過去給他,他剛把劍身顯露出來晃了兩下,就吸住了后方射來的冷箭,幸而他祭出了望舒劍,不然瞧那箭羽的架勢,竟是朝著任之的手臂來的。任之掏了雪神鞭出來,苦笑道:“看來這會兒是走不了了。”
迷煙散去,那一隊殺手的身形也漸漸顯露出來。他們約莫二十來人,各個背著弓箭,和杜應祺一樣臉上帶著面具,任之冷笑道:“看來不夠光明磊落,好歹也把面具取下來讓我們看一看真容。”為首的嗓音低啞,只指著我:“我們本只想取她一人性命,你記著她長什么樣就好,到了陰曹地府,別忘了她才是奪命的無常。”
那首領似乎頗為自信,對著他的手下揮了揮手:“都把弓箭扔掉,就這么三個蠢貨,便是一人刺一刀也盡夠死了。”任之甩一甩鞭子:“那就要看看你們有沒有這個本事!”
話音剛落,雪神鞭朝著前方一排馬腿上掃過,登時斬下那群馬兒的前蹄,溫熱的血液噴濺到我臉上,馬背上的人因此跌落在地,身手卻很是機敏,躲過了任之反手甩來的第二鞭。為首那人只專心盯著我一個,杜應祺左手揮劍右手拉我,最后干脆把我緊緊攬住,我只用摟緊他像個掛墜就行。他們很狡猾,呈一個圓形包圍著上前,任之的鞭子就有些吃力,因為害怕甩到自己人身上,杜應祺若是一個人他躲鞭子還是很可以的,但是多一個我,身手就沒那么敏捷了。這兩個人頗有默契,互相看了一眼,便背對背站著,一人負責一半。
任之受傷的那只手還在出血,他還要雙手并用控制住鞭子的走向,我們的臉上身上也不免被任之的血沾上。我的手背也不免被雪神鞭傷了一下,疼的我齜牙咧嘴,想想任之所受的痛,硬是死死忍住了沒叫出聲讓他倆分心,只求風吟三個早早回來。
這一招聲東擊西和調虎離山搭配的可真好,方才我便在想,風吟的衣服上到底繡著什么威力如此大的珠子竟然能使馬兒如此癲狂,且我剛要打出珠子,和馬兒起反應是在瞬間發生的事,這只能說明有人和我同時對馬匹下了手。竟然有人一直盯著我的反應和動作?難道風吟那邊會聚集著更多的殺手?
我不敢再想,轉了視線,瞧見被任之掀翻的一個殺手咬著牙,從地上挽起了弓。我倒吸一口涼氣,杜應祺也因此看到了那人的動作,舉劍要替任之擋下。望舒劍和飛來的箭羽再次碰撞到一起,偷襲是失敗了,但重重的力道使得他另一只抱著我的手臂失力,我跌坐在地上,那殺手首領見狀就朝我揮劍劈來,任之正要拉我起來,反手就把我往他身后帶,劍身從謝二堂主的胳膊上劃過去。他悶哼一聲,我一看,一條猙獰延長的血紅口子,劃得極深,皮肉都翻滾出來。任之咬牙切齒,提鞭就朝那首領面上甩去,這一甩倒是把那人掀倒在地,只是他這樣一用力手臂上涌出的血液就更多。
任之站定,身形卻有些搖搖晃晃,想來是失血過多。
殺手頭子的面具被雪神鞭打碎,露出一張我并不陌生的臉,竟然是方才那張帶著滲人笑意的臉!那人竟沒有被我射死?
我震驚到恍惚。
杜應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趕到我們身前,我扶著任之,任之想再提鞭打幾個回合,腳步一軟癱在地上,我亦蹲下身來查看他,他臉色慘白的不像話,額前碎發盡讓冷汗沾濕。那首領用一樣蔑視的冷然笑意,帶著一眾殺手慢慢圍上來。
杜應祺將望舒劍插入土地中,開始低聲默念什么。
任之看看他,突然抬眼看向那殺手頭子:“你是巫育書生?”
首領頭子眼眸微瞇,喝令他的手下停止上前。
望舒劍身開始發出一陣幽藍的光澤,杜應祺身子微微顫抖,雙手交疊在望舒劍端,好似在往劍身輸送什么力量。
任之繼續道:“你師父是武當派的蒼梧道長吧?你一介江湖人士,為何參與到這些皇親國戚的糾紛里?”他看我一眼,“你可知她是誰嗎?竟敢殺她?”
被稱作巫育書生的殺手頭子反笑道:“你呢?你知道她是誰嗎?我瞧著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惜了你們這一身的好本事,各個都以為自己是武林的精英,不過也是上層人棋盤上的螞蟻罷了。”
劍身上的藍圈逐漸明亮擴大,就聽殺手頭子大喊一聲:“不好!是碧血鳶尾殺!”一面喝讓手下急急退去,一面提弓就要射向杜應祺,剎那間杜應祺拔劍揮招,我只感覺眼前飛沙走石,光暈所掠過的眾人紛紛被劍氣攔腰斬斷,血腥漫天,慘不忍睹。巫育書生在杜應祺舉劍的瞬間運功阻擋,卻依然被望舒劍所破,劍端直直插進他的胸口。
他用盡最后的力氣盯著我,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你不死,這場廝殺永遠不會結束……”
我渾身冰涼戰栗,看著他氣絕身亡。周圍殺手盡數死在望舒劍下,任之嘲笑道:“早知如此,當時一人一箭給我們射成個蜂窩不就好了?”我正要開口,他卻突然松一口氣,整個人失去力氣依靠在我身上。
他手臂上和手上的傷口被凍住,再被新流出的血液覆蓋,寒冷的天氣讓他出血的流速變得緩慢了一些,但饒是這樣,任之受傷的那條胳膊從里到外的衣服都被鮮血染透。杜應祺翻出止血的藥粉簡單為任之包扎,又翻出青林仙人的草參養榮丸給任之喂了一顆。杜應祺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雙手冰冷的厲害,他嘴唇都干得起皮,還略微有些顫抖。想來是那個什么碧血鳶尾殺的武學很耗元氣。
“你也吃一顆這個什么草參養榮丸。”我道。他躊躇道:“這藥很珍貴,統共就三顆,我的身子還不至于吃……”他話還沒說完,我已然從他手上奪來藥瓶,硬是把藥丸送進嘴里看著他咽下去才罷休。
所幸官道邊上這個湖泊占地還挺大,我們把馬車趕到湖邊,生火燒水,喂任之喝了一點,杜應祺借著篝火的溫暖把他的外衣脫去,把里頭被鮮血染紅的衣服扯掉,我則是到馬車里把鋪蓋重新厚厚鋪了一層,這才把任之安頓下來。
整理東西的時候果然不出意外地發現我們幾個的通關文書都不見了,杜應祺本想傳書給令月或是明月,但又覺得如今一舉一動皆在旁人監視之下,傳書壓根送不出去不說還打草驚蛇,不如佯作不知靜觀其變。我很認同他的看法,只是對于任之的傷勢格外擔憂,還有另外三個,也不知道現在在哪兒了。我不怕承乾,更無懼死亡,我只是害怕再連累進更多的人。
至親兄妹竟落得這樣一場你死我活,實在叫人感慨。杜應祺問我有沒有想過給樂慕枉死的人討一個公道,給平陽王討一個說法,說認命認輸都是假的,其實我很想再見一面承乾,我想問他何以至此。
九年前我無力保護承佑,正如今日我一樣無力保護任之風吟幾個,我有些想送任之返回洛陽,想把他們都留下來,我自己一個人去就好。杜應祺道:“我從未覺得受殿下連累,保護您是我應盡的責任,也是他們應盡的責任。”我笑笑沒說話。我們倆最終決定把馬車慢慢地往回趕一些,一來想等一等千重他們,二來前方情況不明,即便后方有追兵跟上,看見那群人的尸首也定會認為我們朝前逃命了,應該不會想到我們反而折返一些。冬日里日頭短暫,眼瞧著夜幕降臨,只求今晚能夠安然度過。
往篝火中又多添一塊木頭,杜應祺勸我去馬車上睡一會兒,我沒有去。任之的傷口想來很疼,他半昏半醒之間偶有呢喃,杜應祺聽不明白,我因為之前看到過任之親吻令月額頭,聽著倒有點像是在叫令月。至于令月同任之之間有什么過往,眼下也不是問話的時候。我挨著杜應祺守著兩輛馬車和一個孤零零的篝火,這之間我還同他說起之前誆任之關于我家世身世的一段,杜應祺不免好笑:“那來日謝堂主要是知道殿下是誆他的,還不得氣的掀桌子。”我也跟著笑了下,實在也是笑不出來,便靠在他身上休息。
只聽杜應祺踟躇著開口問我:“我瞧著,殿下仿佛是不怎么想去西鏡國的。當日曹洄提出來,感覺殿下就對此十分厭煩。”他略微猶豫:“當年顧府的大姑娘差一點就成平陽王正妃了,何以會改封為公主去西鏡國和親?是不是殿下與顧姑娘之間,有什么過節?”
杜應祺心細如發,實在是令我驚訝。話已問出,我當然也不瞞他。當年我死里逃生返回金陵,只恨不得挖了承乾的心出來,狀還未告到御前,顧氏一族上書反咬是我在前線不聽軍令,被西鏡國俘虜,承佑為奪回我,這才不顧太子指令執意帶兵孤注一擲,方有樂慕之殤這場大禍。連帶著在宮中,顧涵秋見了我也是分外眼紅,篤信是我造成了承佑的失蹤。有一日,宮人傳話說顧涵秋在長慶宮要見我,我以為多年伴讀的情分上她愿意聽我辯駁,誰料我過去了之后,差點被承乾勒死……過去的事情太過恐懼,我說到最后,幾乎泣不成聲。杜應祺攬過我輕聲安撫,自責不已:“原來殿下進宮之后竟有這些……我實不該當時丟你一個人在宮內的。”我搖頭道:“這些都過去了。我只是現在想起來有些后怕而已,至于她后來為什么會被封為和親公主,我也想不到,我猜她可能是想去給承佑復仇的。”至于伊諾迪同我說過的她的奇病,我也一同告訴了杜應祺:“我猜那應該并不是什么病,也不是什么詛咒,而是承乾給她下了什么,好讓她聽話。她一個人沒有什么,但有了孩子不免費心損血,才會顯露出毛病來的。”
杜應祺正要接話,突然揮手掌風滅掉了微弱的篝火,捂住我的口鼻:“有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