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點熱水吧。”布拿拿端了水放在我一旁的桌上。
我沒有動,依舊木訥地坐在床沿,望著地板出神。
布拿拿坐在了我旁邊,把手搭在我肩上說:“好啦,糧食都保住了,現在也都分發了出去。希貝,我們現在可是護糧食的大英雄?!?p> 我癡坐著,聽到“英雄”二字,百感交集。
我一直試圖拯救別人。我嘗試了這么多次,如果我每次都能成功提醒他們,救下他們,我也并不值得被冠以“英雄”名號。
可我次次都失敗,我永遠都救不了我想救的人,又為什么我仍是成了英雄,好似人們尊敬我愛戴我呢?如果這次沒能救下他們,他們會尊敬我愛戴我嗎?為什么救了這么多人我不開心,卻為沒能救下的一個人難過呢?
在雪崩平息后,我掙扎著從離軌道千米遠處的雪堆爬出來,四周有很多人在清掃,拖車。
布拿拿裹著毯子,也在不遠處。她很快看到了從雪地里鉆出來的我。
“快來!她在那兒!”布拿拿一邊招呼著,從遠處向我奔來。
“不可思議,她也還活著!”這是別人的聲音。
我迷迷糊糊看著幾個人影離我越來越近,腦子轟隆隆作疼,厚厚積雪下點積壓感還在腦中揮之不去,直到布拿拿將她身上的毯子甩到我頭上,再死死把我裹了起來。
“沒必要的……”我弱弱說著。
“嘿嘿,習慣了……演也要演一下嘛!”她也小聲說。
“你們兩個簡直是奇跡!你們究竟是怎么在這樣極端的條件下逃出來的?”一個我常見到的矮個子文員說。
我并沒能逃出來。反之,我被死死壓在雪下,但因為沒有溫感,而且意外能維持微弱的呼吸,我就一點一點用手刨出了天地。
剛出來不久,長時間缺氧使我反應不太靈活。
“希貝,他們已經逃過了雪崩,將那三車廂糧食運了回去,這才匆匆帶人趕過來,我們挖的那些糧食也安然無恙。你看,他們正想辦法挖它出來?!辈寄媚孟蛭疑砗笾?,那里聚了一大批人和挖掘車輛。
我終于反應過來那個小文員話含的意思,于是我的意識怵然清醒了。
我猛抓住站在布拿拿身旁那個瘦小男人的肩,一邊使勁搖晃,一邊大聲質問:“什么意思?你說我們兩個是奇跡,什么意思!”
那個可憐的文員被我嚇住了,支支吾吾向我解釋:“就,就是贊嘆你們兩個在這種無人可生還的情況下,還……就是,你們兩個,能活下來太令人驚訝了……”
然后,從他們兩個身后不遠處,我看見兩個抬著擔架的人走出來。擔架上躺著一個已經用白色被子蓋住的人,垂下來一只手,看到衣服袖子,正是我之前送出去的那件外套。
我緩緩松開了捏著瘦小男人肩膀的雙手,微張的嘴唇直打顫,合也合不上,眼神迷離的看著他們將擔架抬遠了,進了一輛車。
“她……她……”我囁嚅著。
“至少,希貝,我們還活著,只死了一個人而已?!辈寄媚门呐奈摇?p> ……
“只死了一個人?死了一個人!”我回憶到這,情緒瞬間爆發。我猛站起身,帶動桌子邊沿那杯水摔倒在地,哐啷一地玻璃渣。
“你怎么了?怎么這么激動?”
“她死了!我還是沒能救她,可是你們還慶幸只死了她一個!”
“這次雪崩來得突然,沒造成更多人員傷亡,難道不值得慶幸嗎?而且你想想,她原來只是個不為人知的平凡女孩,可現在她用生命換回了自己的榮譽,還保下了一車糧食,救了更多人,她的死是有意義的?!?p> “不一樣!這不一樣!你不是會預知嗎?你其實早就知道會有雪崩,對不對?那你為什么不說!你怎么還能若無其事地和我們一起鏟雪!”
我面紅耳赤地朝布拿拿大吼大叫著,“你,你們每個人,都自私,自私!你們巴不得有個人出來犧牲自己,好享受那個人給你們帶來的短暫寧靜!
“現在,你,布拿拿,還為自己得到的榮譽稱號沾沾自喜,如果她那時不堅持推車,你哪來的榮光?!”
“希貝,你現在情緒不太穩定,我勸你好好休息一下……”她沒有反駁我的話,說著要伸手過來。
我甩開了她。
她于是接著說:“希貝,總有人要犧牲的,不是么?沒有這種舍生取義的精神,世界會變成什么樣?”
“所以你覺得犧牲是義務?”我瞪著眼睛質問她,“我當然明白你的道理,我也明白,大義面前人人都該有這種精神。但明明可以,沒有人犧牲的,你可以的!我就是看不慣,看不慣你們把犧牲當作理所當然,然后去夸耀,如果沒這么做,再去唾罵!”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說,我也不能說,我更不能阻止,一旦試圖改變,那……但我們救下糧食是事實,當時也并不是抱著榮譽才……”
“是為了救她?!蔽业臏I終于從眼眶滑落,“為了救她,我才去幫她,可我救不了她。
“其實也怪我,我也知道有事要發生,也還僥幸地讓他們推車,分明是我害了她……你不是我,我也不求你理解我,我不了解你,布拿拿。我們之前的一切信息都可以是捏造的,我本以為我遇上一個不會失去的知己,可現在我只覺得你就是一個虛偽、自私、八面玲瓏的人?!?p> 她看著我,眼神很復雜,似乎有不舍、疑惑、委屈,甚至同情和祝福。我解讀不出這種眼神,當時的我將之定義為厭煩和嘲弄。于是我憤然提出:“我們絕交吧。”
我沒有甩門,只悄無聲息獨自離開了屋子。
我需要散散心。
在街上,我幾乎被圍了個水泄不通,但我目不旁視,麻木地穿過一個又一個人。他們呼喚我的名字,高聲贊美我,拋給我令我不愉快的榮譽稱謂。
直到一個男孩從我身邊經過,駐足停下了,回頭望著我。我本是徑直掠過他,卻聽到他與她媽媽的對話:“媽媽,為什么別人都叫她女巫?我記得故事里的女巫都不是好人。”
“噓,那是預言家,她是人民的先知者,我們的英雄。”
我回頭看了一眼,又繼續走了。
我和布拿拿絕交,出于兩個原因——一個是當時生氣,雖然我知道我有故意歪曲她的意思,也還是氣她似乎是這么把榮耀當一回事;另一個,是為了保護她。
按理,我們都不會在末日中受到傷害,可如果我要付出的代價里有她,我就無法保證繼續與她交往,她也能安然無恙。那個女孩的死即證明,只要我有一絲想與人親密的期待,那人便會遭不幸。
這么說,我倒真像個壞透的女巫了。
在這之后,我辭去了一切職務,暫住砰稚卡森瑟先生為我提供的一間小屋里。
接下來,我只要靜靜地等最后這段時間過去,末日結束后,我將找一份安穩的工作,不知不覺,我就會滑出這個世界,新世界的人們不知道關于我的一切,關于大雪的一切,關于這四年來死去的人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