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四章 寧啟往事(三)
沉默片刻,蕭陽開口打破寧靜,說道:“所以,當(dāng)年寧城主便是因此道心破碎,選擇了轉(zhuǎn)道重修?”
寧啟盡量收斂愁緒,將手中酒壇換回了盞杯,“沒錯。”杯中酒滿,三人舉杯共飲。寧啟接著道:“當(dāng)年得知真相后,我心灰意冷,萬念俱灰,從此自囚于太平宮中,一蹶不振,整日醉生夢死,渾渾噩噩,僅僅過去半年光景,我便病臥床榻,形如枯槁,一身道行自四重天上跌到了谷底,若非有呂宴他們悉心照料,我必將死在那段作為此生最黑暗的歲月中,那種極致的絕望和痛苦,至今回想起來,仍能感到窒息,呂宴他們曾勸導(dǎo)過我很久,我那個傻妹妹虞煙,甚至還天天在我面前哭,可惜沒有任何作用,柳茵的死,讓我悔恨終生,永世都不可能走得出來,后來我越來越消極,幾度生出求死之心,但僅剩的一絲理智告訴我,我現(xiàn)在不能死,至少不能就這樣去死,否則,如何對得起數(shù)千年來所經(jīng)的千萬種種,如何對得起柳茵,她會死不瞑目的,最終,我在道心徹底破碎之前,做出了個讓所有人失望透頂?shù)臎Q定,自散大道,轉(zhuǎn)修紅塵,等呂宴他們發(fā)現(xiàn)異常時,已經(jīng)晚了,無奈之下,他們只能幫我鎮(zhèn)守本源,穩(wěn)住根基,一夜過后,我轉(zhuǎn)道功成,修為跌進了凡道。”
寧啟露出一個五味雜陳的笑,“當(dāng)時,自相識以來從未向我頂過半句嘴的呂宴氣急敗壞,居然對我動手了,毫不留情,將我收拾的遍體鱗傷,三弟四弟見到那副情景被嚇得話都不敢說,只有虞煙哭著上來勸架,結(jié)果同樣被打得鼻青臉腫,七竅流血。也是因為那次轉(zhuǎn)道重修,導(dǎo)致后面各方勢力聽聞風(fēng)聲,再次大兵壓境時,整座太平城險些毀于一旦,雖說城池最后還是艱守了下來,但城中高手卻因此死傷了大半,以至于再后來,迫于四方壓力,為了避免一些沒必要的討伐,太平城不得不摘除太平二字,自此改名火城,而我也從曾經(jīng)名震四方的一代殺神,淪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話落,寧啟垂下眼簾,目光落在手中的盞杯上,黯然嘆息,“其實……我之所以甘愿舍棄一世大道,轉(zhuǎn)修紅塵,除卻是我厭倦了殺伐,以及世人公認的紅顏身死,自甘墮落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如果世間有輪回,那么今生離別的人,還能在來世重逢嗎?只有呂宴一人清楚,在轉(zhuǎn)道重修之時,我將對柳茵的執(zhí)念凝聚成了現(xiàn)今的道心,我的執(zhí)念有多深,我的道力就有多高,這便是我哪怕兩次跌境,依然能再次超越呂宴的根本所在,在我的心中,一直以來都埋藏著一個極大的心愿。”
說著,他停頓下來,猛然喝了一口酒,而后抬起頭來,滿眼憧憬地微笑道:“我希望有朝一日,在那人海茫茫的萬丈紅塵中,能再次見到她的身影。”
這一刻,蕭陽心弦為之一顫,各種思緒在腦海中劇烈沸騰,
他終于明白,為何意在太平的火城要立名為火城,而不是太平,是非恩怨,原來如此。
他終于理解,為何眼中有意,心中有情的寧啟,始終都不愿接受自己的義妹施虞煙,執(zhí)念永恒,情非得已,就像是他和金曦,四個月的山上溫馨尚不能做到鐵石心腸,遑論千余年甚至數(shù)千年朝夕相處的寧啟和施虞煙,可惜這世上有些事,哪怕你有情我有意,也注定不會有結(jié)果,看似毫無道理,實則天經(jīng)地義。
可惜。
可惜金曦。
可惜施于煙。
可惜寧啟。
可惜這世間所有遺憾而終的有情眾生。
一切的一切,都太過可惜。
只是,于人如此,于己,又當(dāng)如何?
還會有更多的可惜,更多的遺憾么?
蕭陽暗暗嘆息,用心斟酌著寧啟最后這段言語,念頭難平。
世間有輪回嗎?假設(shè)一切回到原點,漫長歲月以后,若寧啟當(dāng)真在那人海茫茫中見到了心中所愿,到底是真還是假?就像是昨日那個苦情故事,當(dāng)神女時隔千年故地重游,驀然回首見到的那個相似之人,究竟是不是昔年故人?一切都是未知。
但他不會想到,那本名為“紅塵覆”的故事集,本就是出自于太平宮“典書閣”。
夏欣神色平靜,未有過多想法,一些連蕭陽都能看出來的事實,她又豈會看不出來,蕭陽能想到的她能,蕭陽想不到的她同樣能,且更加透徹,更為深遠。她舉起盞杯,語氣輕和道:“如果注定如此,那么我只希望,寧城主能長久如此,即使歲月終止,輪回傾覆,直到永恒的盡頭,但愿你能再次與她相遇。”
寧啟笑了兩聲,舉杯回敬,“但愿如此。”飲盡杯中酒,他輕嘆一聲,拎起酒壇,接著滿上,繼而又舉杯,道:“往事種種,諸般因果皆到此為止,蕭公子夏姑娘權(quán)當(dāng)個笑話來聽便好,其他的,多說無益也無用,都過去了。”
話雖如此,但事實上,無論是關(guān)于柳茵香消玉殞的遺憾,還是太平城被迫改名的無奈,寧啟都有所保留,未曾道明全部。
如是,當(dāng)年得知柳茵身死之后,在寧啟回到太平城之前的過程中,他曾為此喪失理智,立地成魔,那一日,破敗的廢墟之中,一聲悲嘯粉碎乾坤,當(dāng)滔天的殺氣貫穿九霄,元燼洲以西之地由此徹底籠罩在了一層讓人形體瓦解,神魂崩裂的猩紅之中,那是一位殺神在發(fā)狂,帶著無盡的恨意屠戮世間,那是寧啟有生以來唯一一次失去理智,那是他此生的最后一次大開殺戒,不管是對是錯,無論是人是妖,神靈也好,真神也罷,見誰殺誰,誰來誰死,到最后,整整數(shù)百萬生靈死于非命,慘不忍睹,當(dāng)時若非呂晏出手阻攔,外加已是重傷之軀,身之將死的人族正天宮始祖親自出面制止,不僅寧啟會死,百妖域的所有生靈,以及西荒人族,山上山下,大大小小的門派勢力至少有大半會被他一路殺個絕滅,因為在那個時候的他看來,如果不是這些人非得開戰(zhàn),柳茵也不會死,只是后來,往往回想起這些,他都會后悔,但若再來一次,他想......他依然會選擇這么做。
如是,當(dāng)年寧啟自甘墮落,各方勢力大兵壓境,在太平城失去他這位太平神坐鎮(zhèn),陷入生死一線的絕望境地時,是他呂晏這位當(dāng)之無愧的二城主獨自一人身披黃金甲,手持紅纓槍,承接天地之氣運,背負一城之生死,浴血而戰(zhàn),傲然不倒。
那一天,曾經(jīng)的太平城門外,在那尸橫遍野的戰(zhàn)場上,如是天神降人間,一人一槍,肩挑日月,光照十方,殺得群敵血染天穹,請那諸神皆來赴死!!
笑聲灑脫浩蕩如雷。
黑云壓城城欲摧,當(dāng)如何,又如何,天地之間,我呂晏一人足矣,來來來,有請諸位,皆來赴死!!
一桿長槍滅諸神,萬丈氣概吞寰宇。
他呂晏之風(fēng)骨,何以至此。
再如是,當(dāng)呂晏己身腐朽,氣絕將終,無人可救的絕望之際,是那位得知昔日真相后,也許出于愧疚難安,也許始于心存不忍,亦或另有他因的正天宮始祖在神元徹底枯竭前驟然降臨戰(zhàn)場,不僅成功保住呂晏性命,殺退各路大軍,為太平城化解了一次必亡危機,更是將自己剩余的魂魄神元盡數(shù)注入進太平城大陣中,最后枯坐戰(zhàn)場上,面朝城頭,含笑而終。
也只有寧啟知道,在施虞煙的身后,除他寧啟自己以外,還有一雙眼睛始終都在暗中默默無聞的看顧著她。
昔日因果,今日種種,此間太多太多,一切的一切,不是寧啟不愿意說,而是覺得沒有必要,就像他所言的,都過去了,僅此而已。
“寧大哥多慮了。”
“我沒打算說。”
蕭陽與夏欣同時舉杯,同時開口。
寧啟驀然大笑,心中積沉的陰霾仿佛就此一掃而空,“天地知我者,唯蕭公子夏姑娘也。”
蕭陽和夏欣皆是笑而不語。
萬般憂愁皆過往,今夜有酒應(yīng)歡言,接下來,涼亭里的氣氛又恢復(fù)到了最初的常態(tài),幾杯烈酒入喉,寧啟漸漸將深埋于心底的悲苦壓制了下去,不在提及那些關(guān)于曾經(jīng)的遺憾往事,而蕭陽與夏欣也就默契的保持沉默,對此沒有半句多余的過問,遺憾也好,愧疚也罷,所有的不盡人意都暫且放下,畢竟,人總得要往前走,哪怕不為自己,也要為那些曾經(jīng),況且,今日本是大喜之日,該皆大歡喜才對。
但經(jīng)此一番真情訴說之后,寧啟確確實實感覺到心里暢快了許多。
只是當(dāng)蕭陽道出寧啟這回必成神王的兩場機緣和其中關(guān)鍵所在后,他再度陷入良久的沉默,望著眼前的那個女子,實在覺得慚愧難當(dāng),受之不起,可還能怎樣?無法拒絕,又難以回報,甚至是連幾句奉承的話都說不出口,顯得太過虛情假意,極端的無奈之下,他竟生出了一種想要直接給夏欣跪地磕頭叩謝的沖動,若不是怕對方非但不會接受,還可能心生不滿,他絕對會毫不猶豫的去這么做,天恩浩蕩,顏面算得了什么?莫說是他寧啟,即使整座燼土的有靈眾生皆來虔誠朝圣都不為過,他們只會認為是天經(jīng)地義,理所應(yīng)當(dāng),不需要有任何猶豫的。
夏欣對此一臉平靜,自然清楚寧啟心中究竟有何想法,她什么都沒說,因為該說都已經(jīng)說了,再說就過了。
寧啟心領(lǐng)神會,最終唯有滿臉無奈的搖頭苦笑,感嘆了句“夏姑娘真乃天人也”。
然而,寧啟后面接著補充的一句稱贊言語,卻讓蕭陽渾身不適,如坐針氈,以為這個家伙又要開始了,奈何不了夏欣,便將矛頭對準了他。
所幸,寧啟洞若觀火,并未繼續(xù)去說一些刻意言語,只是某個瞬間,他莫名的想對蕭陽罵一句“你可真是不識好歹”,但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來,喜歡一個人,本來就沒錯,因為遇上一個更好的人,而舍棄那個喜歡的人,這才是大錯特錯,俗話說,無論男女,自古情場風(fēng)流者,最是惹人恨。
當(dāng)然,他寧啟自認是沒資格去說這句話,因為他本就是這樣的人,至少在遇見柳茵之前,確實如此,所以,一直被呂宴他們拿來詬病,負心漢,應(yīng)如是。
但也不盡然,他寧啟前半生是風(fēng)流多情不假,可把握得住分寸啊,雖然曖昧,可從未逾越過男女之間的那點底線,如此說來,是否也就談不上負心?含蓄些來說,這何嘗不是一場場有緣千里來相逢的美好邂逅呢?你情我愿的,大家又沒損失什么,話糙點而言,男兒本色,好看的姑娘誰不喜歡?我又不是心淫穢亂,舉止齷齪的禽獸,滿眼只有那些個姑娘家的前面二兩肉,后面一個腚,千方百計的想要去奪取人家身子。天下女子,我權(quán)當(dāng)鮮花來欣賞,精心呵護,未曾摘走其中一片,何來負心一說?不過,如果非得說是負心,那就是吧,畢竟離開之時,那些姑娘確實挺傷心的。
亭臺里,三人開始了新一輪不間斷的推杯換盞,而蘇誠的心思,也重新落在了滿桌子的美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