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因為我的沉默,大家興師動眾這么些天。實在不好意思。”
這是林賢久進門后聽到的第一句話。
四樓的這間小會議室平日里是個閑置不用的雜貨間。無用的文件、檔案堆上了窗沿,叫人踏入一步都難。這次偵辦中心駐扎淡水分局,留守的文員大大增加,依應警員的號召,會議室就給改成了茶水間。桌上擺了些沒吃完的零食,陳砅之坐在那頭,左羅則坐在這頭。
賢久扯了許雯的袖子,問她怎么把人給安排到了這里。許雯瞪了賢久一眼,”你以為我愿意啊!”
原來,最初把人領上樓來的正是許雯。她聽了賢久昨日的推理,以為對方是來自首,自作主張地就把人往審訊室里帶。不想,砅之卻在審訊室外揪住了許雯,說什么也不愿意進去。
許雯一時之間也沒了主意。左羅申請的拘票還在地檢署跑程序。沒有正式批捕,陳砅之就不算嫌犯。偵辦中心沒法讓他進,審訊室也不愿,她只好先將他安置在這里。
就這樣,警局四樓北面的茶水間迎來了改造后第一個非公職人員的拜訪。陳砅之手無鐐銬,站起身來對面前的三人鞠躬致歉。
賢久犯愣。一坐下就這場面,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當是前頭的開場白,左羅寄望他自首的想法絕對要落空了。
“本來還想著如果警察沒能查到我,就一直隱瞞下去。是我太小看警方的能力了。當這位警官到我家店里來拜訪時,我就知道隱瞞不住了。與被警方羈押,不如我當面前來把話說清楚。這樣彼此的誤解會少很多。”
砅之隔著半桌子的零食對左羅說話,眼里卻看著賢久。
“你隱瞞了些什么?是你殺的張子堯?”左羅只在意這個。
“不是。”砅之緩緩搖頭。
自打賢久拿走了瓦斯行的送貨記錄,砅之整晚整晚地睡不好覺。睜著眼,聽著門外動靜。擔心一不留神,就有警察破門而入把自己綁到刑訊室里。思前想后,他還是覺得該把自己知道的事坦白告訴警方。
會有這種想法,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沒做錯任何事,同時也想知道警方目前對案件的看法。一旦想清楚了這點,他便不再害怕。
“是不是,不是由你說了算。”左羅以為他死鴨子嘴硬,拿捏官腔嚇他。”我們已經初步掌握了證據。你今早要是沒來,我們就已經在拘捕你的路上了。”
砅之笑笑不語。
“不管你來沒來。我們已經查出了你與此案之關聯。只要稍作調查,你跑不了的。有什么話還是現在就說。坦白從寬,我也好向檢方求情。”
“可我沒犯案。”
“不是自首,你今天來干嘛?”左羅咄咄逼人。
“隊長,讓他說完嘛。”許雯勸慰。
左羅很不高興。明明馬上就可以羈押的嫌犯,竟被他莫名其妙跑來警局說要交代事情原委。這種事他從警二十多年都沒遇上一次。他暗嘆在文明年代里,警方的威信真是大打折扣。
“我來陳述事實。”砅之依舊很平靜。
“好,你說吧。我聽著。”
“不。接下來的話,我只對林警官一個人說。”砅之兩只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不知在把玩著什么。
“你倆什么關系?”左羅愕然回頭。
“是啊,為什么找我?”賢久也好奇。
“林警官的室友是賞銀吧?”砅之拋出個賢久意料之外的答案,”賞銀他……他雖然總給人添麻煩,卻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他來找過我,和我說了些故事。我信任他,他信任你。所以我就來找你。說實話,我會決定到警局來,多半還是因為他。”
“賞銀?”
賢久腦中浮現此時室友在家中呼呼大睡的模樣。
這什么狀況?
賢久常在家中與賞銀分說,讓他幫著詢問谷安白在學校經常交往的都有誰。本是試探性地讓他幫忙,沒想到會回饋這樣一個驚喜。這倒是讓賢久對家中的室友刮目相看了。
可他怎么沒告訴我?平時大嘴巴的他,這兩天一定憋得很辛苦吧。
賢久下意識地想一口答應,但茶水間里還有比他警階更高的人。
左羅沒有說話,但他桌下抖動的大腿暗示了他內心的舉棋不定。倒不是不相信賢久。警大畢業后在基層警局摸爬滾打了幾年,賢久的業務能力值得同僚肯定。但這回是案發以來最大的一次案情轉折,陳砅之又因賢久室友而來,左羅還是擔心賢久是否能夠妥善處理他在這件案子里的角色。
“總之,我想和林警官單獨談談。在這里就好,就把這當做……就當做一次筆錄好了,我把知道的事原原本本告訴警方。我想你們只要聽了我的說法,這個案子很快就能了結。”
砅之擺出一副固執的模樣,將難題丟給了警方。
一陣沉默后,左羅還是答應了。倒不是因為陳砅之對案情線索的允諾,是他相信賢久的業務能力和職業素養能夠應對在這間狹小的茶水間里發生的任何狀況。
起身與許雯一同回到隔壁的偵辦中心,左羅吩咐下屬照常做事。他把自己塞進寬大的辦公椅中,裝模作樣地翻著歸整好的案情數據。可又經常地透過紙間的縫隙拿眼瞟著墻上的掛鐘。
大約半個鐘頭,四樓茶水間再次被人打開。率先出來的人是陳砅之。他和賢久在門外握手,微笑地與站著守候的許雯告別。
“你怎么放他走了?”
左羅見砅之轉身離開,蹭的一下站起了身,想把砅之攔下。卻被賢久拽住。
“筆錄做好了。暫時沒他什么事了。”賢久揚了揚手中的稿紙。
“拿來我瞧瞧。這小子耍什么花腔。”
“不必了,還是我來說吧。你們坐。”
賢久自己也搬了張椅子坐下,回身瞥了眼砅之離去的背影。
2
如陳砅之所言,那晚他原本的安排是參加于果夫教授的就業講座。寒假里他就已在學校的活動報名系統里做好申請。可為什么說是原本呢,因為被一件事情打斷了。
兩個小時的講座從晚上七點十分開始。學生陸續進場,他卻因為游泳館的交接工作耽擱了些時間。來到五樓的時候鈴聲早已響過,教室里人頭攢動,沒辦法,他只好撿了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
可連日來的功課與家務忙得他不可開交。他想睡,又覺得這講座不聽可惜。所以取出備在包中的錄音筆擱在桌上,想說自己可以先睡上一覺,改日再重聽于教授的上課內容。接著便倒頭一趴,不再聽課。
階梯教室授課有個特點。一旦老師將投影儀放下開始講課,大家下意識地便不會從前門進出。來往后門的人頗多,經常有人擦著身子從砅之的身邊走過。
時間大概是第二節課的中段,教室里有人先行離席。但教授在前排講課,只好從后門開溜。經過砅之的座位時,那人不小心把砅之卷好掛著的短柄雨傘蹭掉了。雨傘塞在封套里,順著小臺階一路滾出了后門。
砅之睡得模糊,反應倒也不慢。可水磨石的地板甚是光滑,雨傘還是滾進了一灘水漬里。那人說聲抱歉,俯身幫砅之拾起。砅之說不會,接過了雨傘。
事情到這里,如果砅之選擇直接回教室,那后續的事情就真與他無關了。
可常幫家里送瓦斯的砅之偏生喜歡干凈。雨傘沾了水,手又碰了傘。傘和手都臟了。他回座位拿走價格昂貴的錄音筆,用干凈的那只手將它塞進外套的口袋里。另一只手拎著雨傘,他決定去洗手間沖個干凈。
樓層的洗手間剛巧有清潔阿姨在打掃。砅之等她接完水,才開始清理傘套和手上的污漬。回來時他也從后門進教室。可才將手搭上門把,他便瞥見一個熟悉的面孔匆匆在樓梯間跑著。
砅之回到座位,濕漉漉的傘放在一邊。他雙手在棉質外套上抹著,起身又出了門。
樓梯里噠噠的腳步聲沒停。
自下往上,砅之追著她的衣袂。
他小心地壓低腳下的聲響,生怕那人發現。握著木質的扶手,砅之伸長脖子朝樓梯間的縫隙看去,她還在跑。
追了三層樓,聲音變幻了。
她的腳步聲還在,人卻不跑了。砅之知道那是八樓。他拾階而上,踏入教授們沉睡的領域。百來間研究室沉默地盯著他,逼迫著他。離開這里,離開這里,他在心底第一次有了逃開的想法。
他知道自己又生出了不該有的好奇。
可……
正當他因躊躇而停步不前時,砅之聽見了兩下沉悶的叩門聲。他不再猶豫,循著聲音朝里走。
左右都是緊閉的門,低矮的走廊似是沒有盡頭。兩面的白墻叫他屏住呼吸。他邁著碎步,往前,往前。
近到了某個距離,他聽見了交談聲。
小心翼翼地挪著步子,布鞋劃過地面,悄無聲息。他俯在門板上聽了聽,不是很真切。退開一步,瞧了門牌上的名字。
張子堯。
事已至此,沒什么好再探究的了。他轉身想走,可研究室內的交談聲卻愈發響亮。一男一女,兩道聲音顯得急促,怎么聽都像是在爭執。砅之湊著耳朵,貼靠在研究室的墻面上。他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害臊,但又有一種聽墻腳的刺激。
怎么回事?越來越兇了。
接著是啪嗒一聲,什么鈍物砸在了地板上。男聲叫喊著讓人住手,女方回以不依不饒。隨后是一系列碰撞的聲響。突如其來的狀況讓砅之束手無策。不知是該推門勸阻,還是轉身逃開。
砅之左右張望,擔心有人循著聲過來。可事實證明是他多心了。這層樓內的其他地方仍舊毫無動靜。
研究室內鬧了好一會兒,猛地一聲重響,嚇得砅之眼皮一跳。伴隨著大批對象的跌落,一切都安靜了。
難得的靜謐。
砅之知道自己該走了。可他覺得,假如時間停留在這一刻該多好。不再往前,不必回溯。安安靜靜,沒有喧鬧。就是十來秒的時間,久一點、再久一點。
他腳步還未邁開,門縫下的鉸鏈即發出一聲讓人為之牙酸的”咿呀”。
鋁合金制的門把被人旋開。砅之當先窺見的是一張驚慌失措的面容。谷安白頭發散亂,衣上沾著水漬,呆楞楞地看著門外的不速之客。但這位不速之客才是最詫異的。因為谷安白的手里拿著一樣事物。
那東西他認得。不僅認得,還是他送的。
兩人相視無言。砅之似是害怕被她緊握著的手電。他往后躲了一步。也就是這大概十來公分的距離,他透過門縫瞧清了研究室里頭的模樣。
一個男人仰面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兩手隨意攤著,失去了意識。銀邊的眼鏡歪斜地依附于鼻梁骨,皺巴巴的領帶扭曲著掛在肩上,襯衣上也滿是水痕。
“他……怎么了?”砅之咽了口唾沫,心里則已經有了預感。
張子堯八成已經完蛋了。
谷安白沒說話。她側著身想要擋住沖進研究室的砅之,甚至還舞了手電。可她的阻擋形同虛設,門還是被砅之拽開了。
他單漆跪地,俯身將耳朵貼在張子堯的左胸上。
沒有動靜。
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他緩緩地轉過身,抬頭看向谷安白。他見她雙肩微微癲抖倚在對門的墻上。她低著頭,整張臉被散落著的黑色短發遮蔽,看不清表情。砅之想說些什么,卻又覺得難以開口。話到嘴邊,說出來的卻是句索然無味的陳詞濫調。
“要不然……你去自首吧?”他抿起嘴,舔了舔上顎,掩飾著自己的慌張。”只要解釋成正當防衛,我相信……”
砅之話說一半,谷安白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得大步跑開。砅之趕忙站起,追了上去。
商管大樓的八樓原本靜悄悄的。突然就多了兩個人追逐的聲響。谷安白跑在前頭,轉眼間就進了樓道口。砅之遲來一步,往下張望,卻沒見到她的身影。
不好。
砅之暗道一聲,反身往樓上跑去。此時的樓外,雨已是淅瀝瀝地下著。掛著數字”十一”的樓道口滿是積水,雨從大開著的窗子飄落。砅之站著想了一會兒,踩著水接著往上走。
天臺的門,果然開著。
3
“然后谷安白要跳樓,他把人勸了下來。但是谷安白卻失足墜樓?”
許雯和左羅大眼瞪小眼,就差一句”這種鬼話你也信”沒說出口了。
“我知道你們不信。最開始我也不信。不過你們聽聽這個。”賢久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筆。
“錄音筆?”
只見賢久按下播放鍵,跑馬燈般的時間在筆身上兩寸的屏幕上滾動起來。
“喂,你過來。那里很危險!”
“雨很大。你這樣會淋濕的。”
“我知道你現在不擔心感冒。但是站在那兒解決不了問題——當然死也解決不了問題。”
許雯和左羅靜靜地聽著陳砅之喊話。但顯然這些話并沒有打動谷安白。
“你不過來,那我過去了。”
“你看,這里很高。摔下去一定很疼。”
“你只是過失殺人。說不定當成正當防衛來處理。你如果想不開,爸爸媽媽會傷心的。你不想讓家人傷心吧?”
許雯聽得出來砅之已經絞盡了腦汁在想如何勸說谷安白。可谷安白仍舊不為所動。至少錄音里聽不出她的行為。
“我爸爸、媽媽都死了。”谷安白突然開口。
“什么?”屋頂的風雨愈來愈大。
“我想問問他,為什么這么狠心。沒人喜歡我的。”
最怕空氣中突然的安靜。一聲悶雷在遠處炸開。
“我喜歡你啊。”
“他果然是喜歡她啊。”許雯插嘴。
“你聽他說完。”賢久讓許雯閉嘴。
果然,錄像筆里的傳來谷安白疑惑的聲音,”你喜歡我?”
“是。所以你不能死。來,把手給我。快……”
巨大雷鳴聲掐斷了砅之的話音。接著是谷安白的一聲尖叫。許雯的心揪了一下,她好像已經猜到事情的結局。
一陣乒鈴乓當的聲響。砅之喘著大氣。
“你抓好了!”仍舊只有砅之的吼叫。他的聲音在呼呼的大風聲中更顯凄厲,”我……去找人幫忙……”
之后盡是砅之奔跑的聲音。
一聲聲急促的腳步讓許雯壓抑得沒法呼吸。沉重的敲門聲,砅之的呼喊。不知道什么時候,腳步聲又停住了。周圍變成了嘈雜的人聲。”你們……”砅之的聲音還未結束,此起彼伏的驚叫聲就伴隨著下課的鈴聲從錄音筆里傳來。
賢久適時地按了暫停。
“這是怎么了?”許雯問。
“你不是已經猜到了嗎?”
“真的是,我想的那樣嗎?”
當時陳砅之正準備接過谷安白的手。可手還未搭上,天邊就傳來了那道雷聲。谷安白該是給嚇住了,腳沒站穩,摔下了樓。可人又沒有立馬墜地,她死命抓住了九樓外墻的空調架。那是一間會議室的外墻。砅之跑到了九樓,會議室的門卻鎖了。他想找人拿鑰匙,卻沒有一個人。等他回到五樓,想喊人幫忙時。一切都太遲了。
他站在五樓的走廊上,眼睜睜地看見谷安白從樓上摔下。
“等等,不對啊。發生了這樣的事,他為什么會直接去找老師問問題?你不是說他抓住于果夫問了好些麻煩的問題?既然他有錄音筆,拿著這記錄來找我們警方不就什么事都說清了嗎?”
“問題在于,他當時沒有想到自己身上還帶著錄音筆。”
“那也不對。第一時間找老師而不是報警。這說不通。”
“可他說了一件事。我大概就能理解了。”
“什么?”
“今年是里長換屆。”
“他爸爸要參選?”左羅恍然。
“他爸爸決定做最后一屆,然后就不選了。他擔心如果他被牽扯進命案里來的話,一切都說不清了。”
“這不還是扯進來了?白瞎了我們一頓忙活。”左羅嘆了口氣。
“咦,還是不對呀。”許雯今天的想法似乎特別多,”陳砅之那時候既然已經查探過張子堯的心跳,為何后來唐繪靜和賞銀都說張子堯還活著?一會兒生,一會兒死的,太恐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