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孟本來就是大雪山那一塊兒的。得知組織第五次反圍剿失敗、準備大轉移的消息時,他如往常一樣站在雪壩上望山。帶話的人勿勿走了,囑咐他接下來的任務會很艱巨。
老孟沒點頭,也不搖頭,抽抽自己的厚衣服。過了好久,他把目光從一脈脈雪山叢上收回,朝向己養的狼說一聲“走”。一狼一人便一前一后地旋下山。向山下走,石路摻雜著殘雪,把夕陽紅一點一點映下山谷,好像沿途七七八八的礫石也跟著人和狼向下打滾兒。而道路之外的區域,則是人跡罕至的雪山和山腰間不顯眼的雪路。
這兒可沒有羊群。老孟以前是沒有過抽煙的習慣的,但老孟此時悠悠吐出的煙飄兒,儼然像爬坡的羊羔堆兒。
而羊羔堆兒漸漸飄遠,飄向東北方向的暮空,飄向他已預料好的方向。
“接下來,你的任務會很艱巨。孟武斌同志,我再重復一次,你聽好:上級給你的任務是,與之后來的先頭部隊前鋒小組匯合,你的工作將影響到大部隊能否快速度過大雪山......”他腦海中回憶著同志的話。
他明白他會被選中的原因,也正如他加入紅軍所預料到:紅軍將來若有長途轉移的時候,那時,在山區里土生土長的戰士們就能派上用場了。
而他的位置就很特殊——他就是西部這片雪區長大的,這帶雪區,方圓幾百里都少有人家,想過這兒,只能依靠本地極少的駐守戰士。而他正是這片雪區長大的,連南坡雪崩了幾次他都清楚記得。
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
根據地的戰友先得到了通知,但卻不能幫什么忙,因為這個偏遠的根據地里只有幾個戰士,而且除了老孟以外,其他人都是外地過來支援留下來的。他們知道老孟對本地熟,但他們也知道,他其實心里一直有道坎兒。
那時老孟還年輕,還沒加入紅軍。他老子給他養了兩只狼,一只灰白各占一半的,叫棉褲;一只又灰又棕的,叫棉衣。兩只狼的名字寄托了家人對溫暖的渴望。他那時多么年少輕狂啊,一米八的黝黑漢子和老子作別,便帶上兩只狼,去翻越“棒頭”了。
所謂“棒頭”,是本地能通住東北方向大草地的唯一雪區,東北方向崇山峻嶺,只有棒頭區有翻越的可能性。雖然本地人很少,但男子漢們都去嘗試過,但從未有人成功。
老孟失敗了,還害死了棉衣。當時棉衣沒支棱住,被山腰的暴風雪吹下了山谷,嗚呼沒命。他好一段時間喃喃自語:“我是沒衣穿的漢,我的棉衣掉下了山......”那之后,他不再提翻越棒頭的事,只是時常和棉褲立在雪壩上,望東北方的山群。
時過境不遷,老子也去世了,他入了紅軍,從此堅守在這片雪區。如今組織給他安排的這個任務,指示的是要翻越雪區達到東北方向的大草地,不就意味著要再次翻越棒頭嗎?戰友們見老孟什么也不說,就都明白,個個不去提這壺沒開的水。
......
不多久,山口外來了幾個人。迎頭的同志熱情地跑上來,喊“是孟武斌同志吧?”老孟和他的狼也上前迎接。
“我是先鋒小隊的隊長,李光漢。”他和老孟相互確認了身份,駐地的戰士們和先鋒隊剩下的人也趕上了。
于是介紹環節展開。孟武斌,克伊拉瑪,江紅芽,宋報名,是根據地的戰士。
李光漢,王再,錢鴻遠,林洋,馬劍南,是先鋒隊的戰士。
李光漢說,大部隊即將到來,正在不遠方穩步行軍中。而九人的任務,則是在不耽擱大部隊行軍進程的一分一秒的條件下,提前為大部隊在雪區尋路,繪制地圖并交回。為了保證作戰順利,計劃的是每探一段路,就讓兩個人護送一份地圖原路返回,把地圖交給大部隊。
老孟一口答應,沒有一點猶豫。
遠山里還望不見大部隊的影子,而雪區就在眾人面前。
他們很快就開始行動。
在根據地收拾好物資,便向雪區挺進,幾把尺,幾張紙,九個人,一只狼,就出發了。
“同志,這狼有名字嗎?”林洋問老孟,王再也湊過來聽。
“有的,它叫棉褲。”老孟回答,走在前頭。
此時光線很好,這一段雪區走起來還不算費勁。
探索了幾天后,先是錢鴻遠和克伊拉瑪帶著一份地圖回去了。剩下的人又探索了幾日,確定走的路是正確方向。
接著,王再和宋報名帶著一份地圖回去了。
有一天林洋說:“我一個人回去吧,這樣就可以多帶一次地圖了。”
”可以嗎?”李光漢問。
“不行,有風險。一點差錯都有不得。“老孟認真地說。于是沒有人再提這事。
之后幾日,林洋和馬劍南帶著一份地圖回去了。于是只剩下老孟、江紅芽,李光漢,還有狼。
“先鋒隊”,說得倒好聽,其實和先頭部隊差不多。
灰蒙蒙的近天里,什么都看不見,風雪已遮蔽了一切。這十幾天來,戰士們不論白天黑夜,只要天氣不惡劣到必須停步,都一直前進。因為他們不敢保證沒走彎路;走錯了,就得折回來,浪費更多時間。他們耽擱不起。
即便是本地長大的老孟,此時也不得不緘默不語。
但他們的心燃燒著烈火。
雪區的天,說變就變,時而狂風怒號,飛撲而來的碎雪鋪臉上,就感覺像有人拿刀在臉上扎。
四周的山高得不切實際,前方只有一小片略低的峰頭,三個渺小的戰士在狂風中前進著。而江紅芽看向老孟,老孟的背包里露出的一截紅布在飄揚;而他人正在抖雙手的羊毛袖套的雪。那袖套是錢鴻遠帶著地圖返回前送給老孟的。
那袖套的來歷不簡單。當時錢鴻遠還在四川邊區,當地的一個老婆婆養了一公二母三只羊羔。組織去那兒邊搞運動。有一天夜里,大概是分了土地沒多久,老婆婆送來三副羊毛袖套。
她說:“聽說你們要走了,我就給你們拿過來了。羊毛織的袖套,你們拿著吧。”
先是有人問:“婆婆,你把你羊羔子的毛剃了哇?”
錢鴻遠不用班長說,走上去,雙手握著老婆婆的手說:“我們拿不得,婆婆。”
她的情緒一下激動了,說:“拿到嘛,你們共產黨又幫咱打地主,又跟我們分土地,吃的,穿的,我們慢慢就有了。你們要收,要收.....”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是錢鴻遠先開了口:“不,婆婆。我們共產黨做這些,是不圖回報的。白拿老百姓的東西,那就是土匪。”他也激動了,大家都有一種微妙的情緒。
于是戰士們都把注意力放在這邊,他們的眼睛里,照映著房子里唯一的油火光。
“你們不要,我一個老太婆,又用不上......”
班長這時站了起來,看向各位戰土:“同志們,把身上的吃的、花的和用的,都勻點出來給老人家吧,算是我們買的。老人家,你還有多少剩的羊毛?”
“我把三只羊的毛都剃了,你們走得太急,我才織了三副袖套,羊毛太多,我不方便拿過來。你們來拿點罷?”她回答。
“......這樣吧,老人家,你把剩下的羊毛分給當地的人家吧,不要給我們。我們是拿槍桿子的,吃的是咱們農民種的,怎么還可以用咱們農民的呢?你看,新分了土地,天又冷,當地的農民的比我們更需要這些羊毛......”
......
錢鴻遠是第一批帶地圖回大部隊的,正是那天他把袖套送給了老孟,老孟再三拒絕,說回去后一定還給錢鴻遠。
錢鴻遠都和李光漢商量好了,錢鴻遠一返回大部隊就轉去別的組,這樣老孟就找不到他了。
老孟毫不知情。
但眼下,三人正面臨著最險峻的一帶雪區。熟悉老孟的江紅芽知道,這里就是他口中的“棒頭”了。而老孟面不改色,只是自信地說:“翻過這兒,應該就能找到大草地了。”可他們知道,距上一次返送地圖記過了一個周,時間緊迫。此時口糧和衣物,都消耗得差不多了。
最高的山頭把天都遮了一半去,陰天,更別說太陽了。
棒頭?去他媽的。老孟心里想著。他決不打算再失敗一次。如果要繞過棒頭尋找出路,就得稍微往東南方向轉,再往北走,可那樣得再花豈碼一個月的時間。
棒頭的環境比其他地方都要惡劣:暴風雪從未停歇過,攀巖輕易便破碎,連身手敏捷的狼看了也得搖頭。三人加一狼艱難地前進著,累了,把鋼釘往石縫一插,就站在鋼釘上休息。
狼也很累了。老孟是明白的,棉褲它也算半只老狼了。它一定也記得在暴雪中嗚咽著被吹下山的同胞,棉衣。
可他們就像橋啊,把大部隊送達東北草地的橋。大部隊還沒來,橋又如何能垮掉呢?
仿佛夢回當年,翻越難度不減。但這一次,紅色的信念不斷地激勵著他們,連狼也能感受到。
最終,他們翻越了棒頭,老孟和棉褲,翻越了棒頭,那一刻,天氣轉晴,他們翻越了棒頭。
能看見了,能看見了,雖然還很遙遠,但能看見了,火紅的夕陽下,如烈火燃燒般的草地。李光漢與江紅芽激動地繪制著最后一份地圖。
老孟坐在不遠處發呆。好似夢一樣,但也夢盡了力氣。
正打算就此一起返回大部隊時,老孟起身,一下將木杖插進雪地里,把紅布系在上面,一面簡易的紅旗飄揚起來,他說:“我守在這兒,有情況我就可以立馬回來通知你們。”李光漢、江紅芽和狼都明白他在說什么。
孟武斌好像明白了他們的心思,又開口:“你們快帶著地圖回去吧,我守在這兒。一點差錯都有不得。放心吧,有狼陪我,我沒事。”
于是李光漢和江紅芽帶著最后一份地圖回去了。孟武斌和狼凝望著他們,很久很久。他們走前,他取下一只羊毛袖套交給了他們,示意這雙袖套一定會重逢,孟武斌一定會在這里平安地等著他們趕過來。
其實他還有一個愿望:將來中國共產黨來建設西部地區,這樣,這里的人就不用再翻越雪地出行,狼也可以健康地長大了......
.......
那天,大部隊在雪區按照地圖路線,已行進了好一段路程。幾萬人的長隊甚是壯觀。正是那時,先是李光漢提醒錢鴻遠,兩人注意到了雪地遠處有一坨黑影正在靠近。他們本能地拿起武器。
漸漸的,能看清了,那是名為“棉褲”的狼。兩人忽然明白了什么。于是戰士們都注意到了那只孤單的狼。
它背著老孟所穿的衣物,嘴里叼著另一只羊毛袖套。
它向戰土們走來,它的身后,是已被征服的“棒頭”的縮影。
它的眼神就和老孟一模一樣,眼中的光火將融化冰天雪地。
它代替老孟回來了。
此時錢鴻遠接過它口中的袖套,同萬千戰士們一同沉默了。他望向遠方。
藍天下,斜云像大煙槍的煙,緩緩飄動,太陽已升到當空,而老孟就在那等候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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