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牧民把我抬進了附近的碉房,而拉開屋門迎接我的正是洛桑大哥。才幾個月不見,洛桑大哥的精神氣質比之前好了不少。
打過急救電話,卓瑪為我做了簡單的查體。除了右胸有些骨擦音之外,別處并無大礙。
我問救護車啥時候能過來,卓瑪搖搖頭:“這么大的雪,誰都說不準。”
我躺在床上欣賞著屋子里別具美感的陳設,洛桑拿來了風干肉、奶渣糕、糌粑和酥油茶和妻子一起生火做飯,整間屋子都溫暖了起來。卓瑪用一塊粗布剪成胸帶給我綁上,忍過了最初的疼痛,傍晚的時候我已經可以試著坐起來了。
我們和洛桑一家圍坐在火爐旁吃晚飯。洛桑的妻子熱情好客,反復對我說著感謝的話;孩子們天真活潑,不斷地問卓瑪各種異想天開的問題。只有洛桑的父親尕尼大爺顯得目光空洞、表情呆滯,就連吃飯都需要一再提醒。
洛桑說老人已經出現了嚴重的記憶力障礙,迷糊的時候連自己的孩子和孫子都不認識。有時候老人甚至像雕像一樣坐在家里,半天都不動一下。
正當我們聊得熱烈的時候,一直心似古井、身如磐石的尕尼大爺忽然變得異常興奮,手舞足蹈地朝我比劃著。
滿屋子的人都驚奇地面面相覷,老人就像找回靈魂一般突然“活”了過來。嘴里不停地在說著什么。
卓瑪幫我翻譯,老人說他認識我。
見我一臉困惑,老人把我拉到隔壁,指著墻上的一張照片給我看。這下輪到我呆若木雞了,照片上的人正是年輕時的爺爺,他正背著藥箱,騎著白馬,佇立草原凝望遠方。
不得不說,爺爺年輕的時候跟我長得真像,連神情都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我問卓瑪照片上寫的藏文是什么意思。卓瑪告訴我,是“白衣圣人”。
當卓瑪告訴老人照片里的“白衣圣人”是我的爺爺時,老人翕動著嘴唇,抖動著肩膀,一頭扎進我的懷里,激動的淚水長流不止。
洛桑大哥也眼含熱淚跟我講述起當年的故事:
1981年,年僅三歲的小洛桑在玩耍時不小心撲進了火堆。尕尼大爺懷抱著孩子步行走了兩天才趕到納布醫院。經檢查,小洛桑全身一半的皮膚被燒焦,生命垂危。
面對慘不忍睹的小洛桑,爺爺日夜不休的守在病房里看護。經過十多天的搶救,小洛桑度過了休克和感染的關口,總算大難不死。
接下來就需要創面植皮了。但是小洛桑身上完好的皮膚已經所剩無幾,根本沒辦法提供自體皮瓣。于是爺爺把目光投向了孩子的父親——尕尼大爺。
當尕尼大爺聽懂了爺爺的意思之后直接嚇得魂不附體。他對現代醫學一無所知,以為“割皮”就等于“剝皮”。無論爺爺如何勸說,尕尼大爺都是連連后退,不敢同意。
失望之余,爺爺卷起了褲管,要求還是學生的澤里旺掌刀從自己的小腿上取皮瓣。
澤里旺對爺爺“瘋狂”的決定堅決反對,好說歹說就是不愿配合。爺爺只好把澤里旺反鎖在病房門外開始自己動手。
他用一只酒精泡好的刮胡刀片一刀一刀的從自己的小腿上一共取下十七片郵票大小的皮膚。為了保證皮瓣的成活率,整個過程爺爺更是連麻藥都沒打!
然后,爺爺又拖著還在滲血的雙腿走上手術臺,把自己的皮膚一片一片地移植到小洛桑的身上。
洛桑大哥講述的這件事情過于悲壯,聽起來更像是盜版雜志上瞎編的故事。可是他講的故事又千真萬確都是事實,因為爺爺的小腿上真的有坑坑洼洼的疤痕,我小時候數過,不多不少整整十七處!
說起當年的事,尕尼大爺嘴里重復著同一句話:我真沒想到世界上還有劉院長這樣的好人……
這個故事讓卓瑪整整哭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雪稍稍停了下來。午飯過后,救護車終于來接我們了。按照尕尼老人的吩咐,洛桑媳婦一夜沒合眼,手工繡了一面錦旗送給我。
我把錦旗打開,上面繡著四個漢字:“白衣圣孫”。
我把錦旗拍了照片發到朋友圈,瞬間引來了無數的點贊評論。
“老六真孫子!”
“孫子中的戰斗機??!”
我仔細咂么了會兒,才發現這個別致的稱號屬實讓我有些尷尬。
我住在卓瑪家里養傷,澤里旺大叔總是給我講一些陳年舊事:
說自己上學的時候如何用功的學習,半夜12點還經常在宿舍里打著手電筒看書。
說當年跟著我爺爺去搶救一名脾破裂的兒童造,被倒塌的夾墻壓住幾乎丟了性命。
說自己報名支援災區態度如何堅決,還曾咬破手指寫了血書。
他說的這些跟我爺爺在家給我灌輸的價值觀簡直一個調調,聽得我心煩氣躁。
好在卓瑪總能在合適的時間站出來幫我解圍。她上學的時候跟川菜師傅學過一段,每晚給我露一手,讓我大飽口福。
時常遇到當地的牧民上門拜訪,帶來稀奇古怪的土特產。送來的禮物只要不是過于貴重,澤里旺大叔一般都會“笑納”。然后留下客人吃頓飯,走的時候再回贈一些禮品??腿艘话阋膊煌妻o,夸幾句禮品的好處就拿著東西高高興興回家了。
在澤里旺大叔的身上我能看到爺爺的影子,他在患者當中頗具威信。很多患者做了一次手術,就把他銘記在心。有的患者更是幾十年來跟他一直保持聯系,像親戚一樣時不時的互相走動。
我和卓瑪獨處的時候,總會自然而然地說起對未來的打算。
卓瑪對結婚、生兩個孩子和組建美滿的家庭充滿向往。可是當我提到要帶她回東安工作的時候,她卻想都沒想就斷然拒絕了,她說自己唯一的理想就是做一個“納布人民的好醫生”。
卓瑪的理想成了我最大的煩惱,我想起了爺爺和趙老太那段讓人唏噓的陳年舊事,我還想起了剛到廣州就和我提出分手的大學女友。
我特別害怕理想和事業會成為我和她之間的障礙,我害怕感情蛋殼會再次被現實的石頭撞得粉碎。
卓瑪給了我天然率真的情感。這種情感從來沒有人給過我,大學女友不曾給過,那些一見面就要房要車的相親對象更不曾給過。我發誓一定要守住這份一生中只配遇到一次的愛情。
可是納布醫院畢竟病源有限,設備更新緩慢,更沒有什么學術氛圍。如果一直留在這里,我的技術水平會越來越向赤腳醫生靠攏,恐怕再也沒有機會去搞科研項目,更沒有機會去京城參加學術會議了。
可是即便在青春年少的時候,我也不曾為了愛情奮不顧身過。這一次我能做到放棄一切,勇敢一回嗎?連我自己都對自己沒什么信心。
可是卓瑪卻并不把我們的不同想法太放在心上。在她看來,什么物質條件、年齡懸殊、甚至異地戀相隔幾千里的距離都不會影響我倆走到一起。
見我一連幾天悶悶不樂,卓瑪搬來一個木箱送給我。
“這些書籍和筆記是你爺爺留給我爸爸的。你看看吧,跟當年的艱苦比起來,咱們這點兒分歧真的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