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時逢觀音會,卜世仁家的不顧暑熱,進地藏庵進香。夏金桂在殿上跪佛,四目接對,袖出袖入,無煩只言片語,金桂把一大包白面子藥末籠在衫袖窿里,呢喃禱告一回,三叩首拜了菩薩,提衣起身,搖搖的走出地藏殿。
卜舅娘雙目緊閉,跪了一炷香的工夫,出寶殿上車時,薛蟠從人山里擠來尋問,卜舅娘聽了,冷笑道:“‘不是一窩鳥,不成一家親’,這話竟說錯了——薛大爺是屬兔的,躲了我們這些日子,薛大奶奶卻是菩薩心腸——一文不少,上門還了張德輝翁婿并我們的賬。好人有好報,才剛拜佛,我還求菩薩保佑薛大奶奶呢。”
薛蟠任行無礙了,六指兒猜他此來要不無事,要不又是來討銀子,于是故技重施,好酒好話招待薛姑爺。推杯換盞,幾鐘酒下肚,六指兒痛訴委屈,哭說這幾年金榮如何排揎他。
薛文龍向來口硬心軟,當下抱打不平:“他有他的西門花局,和你這東門花局七里隔著八丈,兩門的花局都是桂花夏家的,與他姓金的什么好相干?看在這鐘里上好的柳林酒,你放心,我是他親口認的大哥,回去我罵他祖宗,替你鳴冤出氣!”
六指兒忙道“不可”,“我說了,姑爺別惱。他們母女姐弟三個穿一條褲子,我們兩個,一個是不中意的女婿,一個是不中用的侄兒,都是牙齒外的人。都怪我多嘴多舌不把門,姑爺白知道就罷了,若說出去,我又有小鞋穿了。如今愚兄做不得主,銀子賬本不經我的手,差姑爺那些賬,差了這些年,姑爺是大家公子出身,念在親戚,固然不肯說,可是人情急于債,我急的夜夜困不著,做夢都恨不得那里發個洋財來。”
薛蟠哈哈抖衣大笑了,心里受用,抬手撫他項背,“上回開口朝你討,那是叫卜世仁跟老小子張德輝逼的,目下好了,兄弟無債一身輕,哥哥就放心困安穩覺罷。兄弟的如手足,妻妾如衣裳,有俺薛老大吃的,就餓不著你。”六指兒見機告貸,薛蟠有求必應,一伸手,卻是囊中空空,也只好把這一件丟開手。
酒飽飯足,薛蟠趔趄來向母親告回。薛姨媽見他團著舌頭說的不清,恨的亂戰,“死不改悔的下作黃子,非要氣死了我,你才甘心!那里灌喪了黃湯來?也不管腥的臭的!昔日都是你不安心過日子,媳婦子才那樣鬧。祖宗菩薩保佑,你媳婦如今換了一個人似的,在我跟前,也如當日鳳丫頭在他們老太太跟前,變著法子開我的心。你若再死性不改,我帶了媳婦回南邊住去,長長遠遠的離了你的眼,你一個人過你的快活日子去!”
薛蟠愧的了不得,連忙跪下,“母親這樣說,兒子竟無立錐之地了。”薛姨媽喝道:“還釘在地下做什么,還不快些起去——向你媳婦賠個不是,夫妻和睦,省了我的心,比孝敬我萬壽山的長生果,還強些!”
薛蟠巴不得一聲兒,爬起來就去了。金桂見了丈夫,請他坐下,自去奩前,坐對菱花。寶蟾倒了釅釅的茶來,薛蟠訕笑著謝道:“勞動姐姐了。”寶蟾“嗤”的一笑,道:“我生來是服侍爺的,爺這一向不在家,奶奶日日惦記爺;爺倒好,把我們不知撂倒那個爪哇國去了。”說了,扭身出去,金桂喚住他,“把你爺的被褥,抱書房去。好生鋪著,晚上不用回來這里,我有小舍兒服侍呢。”寶蟾答應了,入內抱了被枕去。
金桂卸了妝,來至幾邊下首,念聲佛坐下,“我許了地藏王菩薩:吃一個月的齋,贖贖過去的過錯,求求將來的家宅安寧,夫妻和睦。你去外頭書房將就一月,端茶疊被,都有寶蟾。娘說我這一悟,是寶姑娘在地下保佑的,我聽娘的,明兒上墳燒張紙,祭一祭寶姑娘,也是姑嫂一場。”
薛蟠擎杯聽了,嘻嘻看著茶,笑道:“這茶醇香,有日子沒吃到這好茶了。想是第二遍才出色,容我吃清了這一開去,不敢糟蹋了這好茶——還有娘子的好意兒。”金桂佯裝不解,淡淡的道:“這茶是寶蟾上的,我也沒有命他,便有好意兒在內,也是他的!晚上你去謝他罷。等你吃了這一開,我親為你泡一鐘,那時謝我,我再領罷。”
薛蟠吃了兩開茶,長揖別了娘子。下來上了兩趟茅房,黑甜一覺,不知所之。至次日醒來,渾身不得勁兒,也說不上是那里,但覺頭暈鼻塞,腳酸手麻。寶蟾聽他口聲,說是起夜冒了風寒,忙煎了藥來。薛蟠咕咚咕咚在他手上吃了,旋又困倦起來,只得睡下。
云山行合處,風雨興中秋,語村入夏得了周瑞的坤鐘,節前重金買了冷子興的乾鐘,乾坤和合,進獻二寶鐘于忠王,出月重掌大司馬堂印。建功酬王之心躍躍不可強制,然圣德遠播,海疆太平,用兵之事,唯余剿匪。賈蘭熟讀兵書,擅用水陸二陣明暗相犄之法,屢建奇功。水匪山賊望風披靡,文淵閣大學士賈菌上奏恩威并施、剿撫兩用,從心剿滅、標本兼治之策。
今上從諫如流,賈蘭奉旨而行,四海大定,九州升平,敘功獎掖,累遷至瓜州節度使。衣錦還家之日,正趕上家慈六旬的整壽在邇,諭旨賜假一月,誥封蘭母“二品誥命太夫人”,并賜“教子有方”之匾。匾額上所題,皆是朱筆御書。
壽字堂上高燭燒,滿庭祥瑞溢云霄,壽日一到,賈府誥命俱各按品大妝。賈蘭之妻戚氏帶領女眷丫鬟,燕翅兩列立于太夫人李紈榻后。賈環之妻王氏成婚方才兩月,誥命尚未頒下,不可違制,仍是吉色的家常穿戴,隨身服侍婆婆。趙姨娘身穿五品宜人冠服,在后樓幫襯陪客。
李宮裁鳳冠霞帔,端坐雕鶴畫梅大板榻,賈蘭頭戴大紅簪纓金翅冠,穿著江牙海水四爪蹲獅緋袍,進來跪安祝了壽,告退仍去接待官客去了。妯娌兒媳先后都叩拜了,丫鬟依序便來磕頭。
次后又有一班小戲子并女先兒進來磕頭上壽,只見李紈恍若西天王母坐天宮,頭上戴著開屏孔雀掛釵冠,冠上鑲著金絲八寶海嬪珠,身上穿著祥云萬壽窄褃襖,襖外罩著交領翟紋寬緋袍,下面穿著蔽膝撒花絳縐裙,肩上披著云鳳倚霞長帔帛,帛下墜著雙魚比目白玉墜。
李紈坐了半日,領了眾婆子媳婦的頭,戚氏送他上樓陪著戚夫人七嫂子等看戲。次日是族人孝敬戲酒,第三日是下人攢金與他慶壽,均沒有要緊客,李紈坐臥隨意,有愛瞧的戲,去往后樓上瞧會子,余則只在套間聽女先兒說《佘太君掛帥》。愛吃什么,但凡說出名兒來,下人便做了送來就是。
重陽節過后,南竄之倭寇沿郁水北犯,占我官府,掠我生民,南海周將軍雨林追剿,身染癘癥,不能升賬。兵部臨陣換帥,急調瓜州之兵助剿。賈蘭辭親出征,為國盡忠去了。
李紈忙入齊天廟,許下大愿,向回回道人求得辟瘟方。按方拿羌活、大黃、柴胡、蒼術、細辛、吳茱萸配藥研了末,絳囊盛之。派健仆日夜追趕,送賈蘭佩于胸前,以避南粵疫癘之氣。從此日日念佛,頓頓吃齋,一祈平安,二求富貴。
薛蟠得了無名之癥,堪堪一月,就亡故了。金桂也如薛姨媽,哭的淚人一般。雖非暴亡,薛蝌仍覺蹊蹺,岫煙聽了,默然不語,薛蝌又道:“這沒根由的話,無人說得,也只咱們兩個,關起門來說說罷了。”
哭靈燒紙,上墳拿飯,金桂無不盡心。百日之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晝掩房門,夜念佛經,一心只為亡夫居喪。薛姨媽老年喪子,心氣大虧,不上一年,人也糊涂了,身子也歪衰了,從里到外,盡現出那下世的光景來。
金桂喜在心頭,笑問寶蟾:“有這一年,你說說,薛大呆子骨頭,爛了不曾?”寶蟾勸道:“奶奶也忒小心了,就是沒爛,這是百頓毒死的,不是一頓毒死的,仵作從那骨殖里也驗不出明堂!”金桂把頭點了一點,“我心里也是這話。可是,你我還有兩年空房要守呢。”
寶蟾一聽,便是不忿,“死了老婆,男子守一年;死了丈夫,妻子卻要守三年,這是個什么道理!”金桂冷笑道:“你恨這個,我還恨男人三妻四妾、女人貞孝節義呢!恨又怎么樣,難道撂石頭,還能打著天?指望賈四姐指望了一年多,不能再指望他了,金榮舍不得張家的錢勢,少不得還要我們兩個動手。張迎姐死了,我把你送金榮做姨娘,你們長相廝守。”
寶蟾低眉弄著手指頭,口里道:“除非奶奶做了榮大奶奶,不然,我可不離開奶奶。”金桂罵道:“小蹄子賣乖!不離開我做什么,你去了,年把年二,擺布了賈四姐,榮大奶奶的位次名號,可不就到你頭上了?”
這幾日金榮夜不歸宿,迎姐帶兩樣果餅,明里來望金桂,暗里是尋丈夫。金桂知他來意,佯裝不知,心下卻打翻了一甕醋,心說“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來”,親去斟了茶來,一大包百了散盡數和在里頭,端來遞上,道:“如今我是沒人理會的寡婦,妹妹真心還來安慰我。沒的與妹妹打嘴,只好親上一種茶,略表我的心。”
迎姐怕他看破來意,只把茶吃了再吃,夸了又夸。茶過兩獻,迎姐身子不支,金桂忙送他上車回去。才走了半條街,迎姐大叫一聲“金桂害我”,七竅流血,死在車上。
張主簿擊鼓鳴冤,李知縣動用大刑,寶蟾吃不住,供出賈四姐。四姐兒拿藥對質,藥末俱在,寶蟾只好改口招出金桂。夏金桂主仆謀害親夫,濫殺無辜,罪大惡極,不容于世,游街之后,一豬籠沉了江。
欲知后文,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