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從二嫂之言,來接巧姐回莊過幾日,不知冒撞了王仁家的那一處逆鱗,只見他把嘴一撇,望著天道:“天地良心,巧姐是你們賈家的骨血,也有我們死鬼姑娘一半骨血!林姑娘還是外孫女,教養成人、終身大事都由著外祖母跟舅舅。想必嫌棄我們無能,怕教壞了巧姐,或者明兒巧姐嫁了好人家,怕我們跟著沾光!”寶釵聽了,不便再提,心里愈發記掛。
有道是襲人宅心仁厚,故爾命里吃穿不愁。每每穿城來送錢糧等物,寶釵分與大太太,必也分那吃食與王舅娘,指望一點半點能到巧姐口中。遇有衣料尺頭,便煩小紅來接些去,做了衣裳送在巧姐身上。
寶釵旦夕操持,中夜孤寂,復觀《怡紅集》以消永夜,思念游子。把寶玉的吟詠全都看過,手倦拋書,卻無睡意。因又把顰兒的《五美吟》翻來看在眼前,想在當日。憐人憐己,愁心難遣,借著心中書上的幾個畸零女子詠懷,拈筆又題了一詩在詩冊底頁。從頭看來是:
卞云裝
一樽綠蟻度春宵,筆底才情無處描。
琴韻飛聲客夢遠,拂塵掃怨斷魂消。
葉昭齊
三春風雨等閑拋,啼鳥無端失舊巢。
紅淚滴殘清夜月,東風空鎖綠楊腰。
霍小玉
灞橋柳色困娥眉,折盡青絲幾日回。
淺水平沙深客恨,徒有飛絮入深閨。
蘇小小
花光月影映西泠,楊柳風前別有情。
油壁香車堪有怨,何須獨羨慕才亭。
李易安
賭書空憶潑茶時,鐵馬敲風亂入詩。
青女不諳霜雪苦,忍將剩冷鎖殘枝。
西窗白,紛紛涼月,一院丁香雪。寶釵對窗癡坐,看月色簾籠,瀟瀟飛雪滿乾坤。麝月拿來斗蓬,輕聲喚:“奶奶,外頭下雪冷,穿上這個——”寶釵凄然一笑,嗔道:“也該睡了,你又拿這個勞什子來做什么。”麝月悄笑道:“媽媽說,茗煙跑回來了,在二門外。小蕓大爺和他街坊,醉金剛接寶二爺,王短腿送寶二爺,寶二爺就要回來了!”寶釵霎時慌了手腳,但憑麝月鶯兒替他披上斗蓬,出至廊下,翹首以盼。
寶玉跌撞進來,抖落一身雪,徑向上房去了。鶯兒麝月見了,忙送了寶釵來時,只見寶玉磕了母親的頭,仍跪地不起,母子二人四只兩雙手兒攥在一處。王夫人噙淚而笑,斷續說的不清,“寶,玉,娘怕,再見不著,我的兒——”說時搬過兒子手兒瞧看,寶玉掏心喚出一聲“太太”,便哽咽住了。
寶釵忙拿帕子替他拭淚,趁機把寶玉面龐眉眼備細瞧看。寶玉瞧著道:“姐姐瘦了,這些日子,不知姐姐怎么過來的。”寶釵笑道:“我心里還說你瘦了呢。我在家里,你在外頭,‘在家千日好,出外時時難’,你擔著我的心,我也擔著你的心。非但我,妙玉也擔心你。說是躲避抄查,我猜他游方到了南邊,必要找你去。”因喚麝月,“妙玉留給我的詩,我壓在那詩冊下面,你去拿來,給你二爺瞧瞧。”寶玉得來看的是:
檻內知音檻外人,高山流水知畸零。
休言空門空老死,地獄不空敢惜身?
倒坐廳上,王短腿擱了茶,道:“此處不宜久留,長洲縣應天府兩處的捕快落后也就一日的行程。追蹤千里,志在必得,若再和小仇聯手封了江,那水路就走不成了。”倪二點頭道:“兵貴神速,寶二爺盡了孝心,就啟程離京,遠走高飛去罷。我腰里還有十數兩銀子,蕓兄弟不嫌棄,就拿去。”說時掏出來,置于幾案。
賈蕓道:“使不得,這一路的盤纏,不是短腿哥的,就是倪二哥的。”倪二不理這話,道:“兵不厭詐,我連夜去找賀麻子,囑他領兵詐一詐——但說寶二爺逃往東北孝慈縣了,把那海捕的軍牢快手都引那里去。你們告訴寶二爺,只別往東北邊去就是。”說了,舉步自去了。王短腿笑道:“倪二哥才剛說的是,我王短腿也別閑著,去迎一迎南邊來的兩撥無常小鬼,先替賀麻子糊他們一糊,打個尖兒墊墊,才好咬鉤不是?”
賈蕓依依遠送了寶玉,反復交代了茗煙,從命回來孝敬王夫人,照應榮義莊。環琮不知稼穡,賈璉遠在邊關,外務悉賴賈蕓,小紅見日來請寶釵的安,眼里出火,遇著湊的上手的,便都伸手幫襯。
這一日是臘八,小紅襲人先后送了七寶五味糯米粥來,小紅的粥里有薏米,襲人的粥里有桂圓。想想年關就在眼前,看看粥里桂圓,寶釵想起寶玉,不禁惆悵了一回,道:“巧姐愛吃桂圓,把我們的粥跟襲人這桂圓,送與王舅母嘗嘗。”麝月打理了送去,小紅襲人都陪寶釵說話兒。
日中賈璉踏雪而回,回過大太太,替父親埋個衣冠冢,哭墳燒香,遙祭亡魂。原來賈璉一路不見尸骨,頂風冒雪趕至邊關,賈蓉說與細處,回頭再找,谷底并無尸身。尋問獵戶,告之曰:“入冬時節,狼狽饑餓,必是叫他們聞見,吃進腹內化作糞土了。”賈璉無法交代,只得自絞了指甲頭發下來,但說是父親的。再找兩件父親穿過的衣裳,放一起埋了做冢。
邢夫人哭的三日不了,四日不休,李紈少不得也過來望慰。忽時,鶯兒領進小螺來,回說琴姑娘來了。寶釵作辭回家,姊妹兩個坐到炕上說家常。寶釵細問他夫妻和睦,寶琴紅著臉兒告訴了,有心問問寶姐夫,卻未敢出語。
甄家兩位姑娘幫襯娘家兄弟,依著薛府治了宅院。上月迎親兜水上,繞的是遠道,平常平時,郎舅兩家子來往,不過隔著一條皇糧街,因此,寶琴夫婦看望嬸子兄嫂未免勤些。想是愛屋及烏的緣故故,香菱不覺就把敬愛賈姑爺的情分移了些在甄姑爺身上,或喜形于色,或癡窺呆想而忘了回避之事。
種種不是,都叫寶蟾送在金桂耳中。金桂略盡夫婦之道,衾中枕上,挑撥的薛蟠三尸神暴跳,五臟氣沖天。回想當日金榮好意提醒之語,不禁穢罵:“去了個賈寶玉,賤人又打姓甄的的鬼主意,水性不改,敗我門風,我去叫他做春夢!”翻身下地,赤條條抽出門閂,去往香菱屋子。金桂擁衾而笑,側耳靜聽。
香菱香夢沉酣,照著黛玉的法子,在教小螺芳官他們學詩,蕊官學了一回,自覺無趣,便拉了藕荳二官去斗草。不知怎么,幾個又惱了,荳官攆的蕊官滿地轉圈兒,不防頭撞在香菱身上。香菱一個趔趄坐在地下積水里,半扇裙子都污濕了。淋漓不敢走動,忽見了寶玉,也未忖度,張口就喚:“寶二爺,二爺屋里的石榴裙,可還在呢,再借我穿一水,可使得?”
薛蟠猛可的聽見這話,劈頭蓋臉就是一陣亂打。手倦拋閂,回房再睡,金桂再不瞅采他。天亮時,聽說香菱咬舌自盡了,薛蟠暗自后悔,把甄寶玉一發恨的了不得。
節間同著兄弟薛蝌去甄家吃年酒,腦熱之際,不知牽動了那根騷筋,竟哭起香菱來。薛蝌勸他,“大節下的,該高興才是。”薛蟠聽了,賭氣退了席,蹲到院內池邊哭他的去了。
甄寶玉來勸他入席,薛蟠怒發沖冠,大口啐在他面上,罵:“沒人倫的東西,不是你勾引香菱,香菱能離我而去?貓哭耗子假慈悲,一命抵一命,我和你拼了!”甄寶玉陡然聞得此話,目瞪口呆。還未回過神來,就叫薛蟠一頭撞入池中,騎到身上揮動老拳,一行打,一行罵:“你叫我做綠頭的王八,我叫你做濕頭的王八!”說時,死命把甄寶玉按在水里,嗆個半死。
經此一番胡鬧,兄妹郎舅無顏相見,甄寶玉盤出房舍,寶琴不日辭了嬸子寶釵,煙花三月,隨夫婿南下金陵去了。不在話下。
一年三百六十日,寶釵日日懸心,夜夜驚夢。展眼就是一年將盡,不知寶玉身棲何處,衣食可周。立在廊下,騁目念遠之際,不意王舅母喋喋而來,道:“百頓飯是仇人,不辭而別,想是私自又往劉姥姥家去了。一個姑娘家,叫人坑蒙拐騙了去,我可擔不起這個責。”
原來賈璉爵產盡失,心灰意懶,天大地大,也只燈姑娘念他的舊請,容他在屋里白吃住。多渾蟲怯上,見了賈璉,還如避貓鼠。因此,王仁夫婦一不見他的錢來,二不見他的人去,一股怒氣歪派在巧姐身上,拿他當了丫頭使喚。
嚴篙苦恨居喪,偷占著錦香院的文花。偷來的鑼兒敲不得,不好從家里分撥丫頭來伺候新歡,急要霍啟替他買置。霍啟收了定銀咬了手,手頭沒有合他式的女孩子,若提退定,可不是好開交的——一定五退,百八十兩銀子就此撂在水里,還得罪了二王爺。因重重的許了王仁賈芹兩個財迷,托他們尋訪,“我這是火燒眉毛顧眼前的急事,或買或拐,只要快些!”
二人惦著銀子,動著心事,四處尋訪。這日賈芹從水面上空手而來楊柳韶,看見巧姐在內院洗衣,悄向王仁道:“不做狠心人,難為自保漢,趁他私去劉姥姥家,半路綁了,得了銀子,省了嚼過,而且神鬼不知。”
欲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