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提振明白了些許,這位兒時玩伴恐怕只是非常失望,他不擔心劉何會有什么舉動,畢竟他既不是那沖動的性格,事實上也非急公好義之輩。
兜兜轉轉,終究是回到了家府。陌生的隔離感涌上心頭,沈提振心跳微升:“回來了。”
“三公子。”“三公子”……
沒有感情的稱謂只需要無視即可……
“奮攻”語調很柔緩,帶著深閨多年的氣息,是娘。
“阿媽,奮攻回來了。”沈提振并沒有多年未見,久別重逢的激動,這一點上母子二人相得益彰。
輕搖右手,家母對著侍仆吩咐:“三公子回來了,晚飯記得加上他喜歡的菜肴,”另一邊又對著沈提振言道:“你回來差了時候,群味外地兒去了,怕是又要好幾年見不到了。”也是想到了奮攻不會有什么表示,甚至沒給他回話的時間,“你爹在后院等你了,你去吧,還有陳管家已經給你收拾好了臥房。”
沈提振低頭喝喏,轉身去了后院。
沈家家宅本不算廣闊,占地最大的是這后院,也是因了這后院,沈宅算是平民家鋪張至極的居所了。沈家大人此時正坐在院子最中間的亭子里,水亭四方端莊,立在假山之右,小湖居中偏南。沈提振自隔門而進,沿石階繞過屏門,正好可以看到。
與之前一般拘束,沈提振漫步輕移,在沈窩面前停下:“爹,身體安好。三子回來了。”
沈窩自然是在他入隔門便已經注意到了,“今日,已與梅正平交了手?”
言語簡明,沒什么家長里短,在這個家里如此薄涼,不知外人得曉是怎樣想法。沈提振或許是自小熟稔麻木,這種交流他很受用,“是,霍家,接連出動,應是早有防范,蕭先生受了我一指,他此時應該已經離開了長安,梅先生出了手,所以霍家的門客倒是沒見識多少。”
“周至還在霍家。”沈窩并沒有談及其他,他自始至終眼睛都在注視著那座假山,目光散懶卻不知看的什么,“你的指法,江湖上但凡見識多些的大都有所答,只是沒人說破,自然也不會傳到長安,可是蕭先生和周至與你師門有舊,自此日起,長安自然有你一個名稱。”
“您認為霍府會傳揚?”沈提振不作此想:“您意思是他府下門客會走漏風聲。”
“明梅出手了,不漏一些風聲,那些阿諛之輩怎會罷休,這樣也好,你的名聲大了起來,也是件好事。”沈窩是老家伙了,哪些人做什么他很清楚,“你的指法練到哪里了?”
“指法未成,這幾年的游歷也只是多得了左手人、將兩指,末指仍是有形無意。”若是常人,此刻只怕心思憂結,多少有幾分失落,沈提振卻是一臉淡然,好像武功不成的是他人一般。
“你那幾位師兄弟都出山了?”沈窩更想確認的是這件事情。
“大師兄已經去了益州郡,二師兄不知所蹤,但近日六師弟傳言,魏其縣有疑似蹤跡,想來是去尋找三師兄了。”沈提振師門與其他門派不同,雖為師門,但實際上七脈各自為營,彼此師兄弟相稱,卻有些甚至不曾一見:“五師弟武功即將大成,不過二三月時。”
這是沈窩今天從他口中聽到最有價值的一句話,他終于把視線放到了兒子臉上:“你做好了決定?”
沈提振今日本就是來談論這件事的,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波動,雖然自小離家,沈窩還是相信自己對他的判斷,“所以你今天就回了宅子,說吧。”
“師門訓導與君父之命,奮攻不曾使之對立。”沈提振的話是一粒定心丸,而定心丸不治本。
“如若然對立?”沈窩眼目流神。
沈提振聞言抬眼,霎時間似乎游云過了當空烈日,涂抹了暗淡。
“何能對立?師門不過七脈,一脈師徒二人,幾乎孤寡,離世獨居,百年間不過一次出谷,君上為何有疑?”這番內心思索,自不會吐露。
見他臉色有變,沈窩心里自然清明:“奮攻二字看來不該給了你,今日你心中已然有了選擇,此間事了,你便去吧。”
……
笨重的方案上有一套精致的茶具,右方窗口陳設著把紅椅,一張外觀似有流水的圓桌,窗外并不能看到月亮,自然也沒了月光斜灑。沈提振靜坐在椅上,左手懸舉著茶杯,頭微微垂,眼角淚流。
沈家大院,一半為后院,后院又被那湖園幾乎占去,夜深人靜,后院昏暗,前院除有時家仆巡視,燈火晃動,前院的燈光不免顯得寂悄。
沈窩此時還在書房,他對沈奮攻的決定實是早有察覺,追溯時候,應是讓他去谷中學藝那一年,奮攻與其他孩子一般聰慧,但可能是前世所遺,他的脾性多了份郁結。再加上父母感情過于規矩疏離,沈奮攻當時就已經學會了如何扮演一個合適的角色。
當然,這也是當年選擇了他進谷學藝的原因。
“提振,今已七歲了嗎?”那是一個被黑色籠罩的男人,沈提振當年還大大的眼睛里就這樣映照著,黑色的麻衣,上面的紋路復雜,可沈提振只記住了黑,甚至不曾看清臉龐。
沈窩以手示意沈提振回應,而那人靜靜地等沈提振回話。
“已滿七歲三月有余。”那人一直盯著自己的臉,讓沈提振很不舒服,但他默默地回應,熟練地隱藏表情。
“很好,很有意思,沈窩,就按照之前的計劃實行吧,”男人眼神很好,沈提振的表情盡收眼底,“他一定很喜歡這個徒弟。”說罷身體以及來到沈提振身側,一張有力的大手按著沈提振的肩膀,“吾為你找了一個師傅,等你學成歸來,吾自有他用。”
沈窩躬身送別。
那是沈提振印象里第一次被父親懷抱,沈窩抱著沈提振回到了臥室——那也是沈提振唯一一次在父親的注視下睡去。
第二天,一輛馬車,一個仆人,沈提振離開了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