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秋夜，月明星稀，十字路口的信號燈不斷變換閃爍。我開著車，在夜路上行駛，雖說現在車堵得水泄不通，但這絲毫影響不了我愉悅的內心。

　　身為一名消防員，我已經在外地工作三年沒回去，如今獲得了這么一個休假的機會，自然要回去見家人一面。

　　我沒有事先通知妻子和女兒，不知道她們看到我出現在家門口，會是什么心情。

　　何況，我還買了女兒最喜歡的布娃娃。

　　我這么想著，望了副駕駛上的小羊玩偶一眼，它是那么的潔白，纖弱，安穩地躺在座椅上。

　　在我的印象中，最近一次見到女兒還是她五歲的時候，梳著兩條小辮子，長得很嬌小。一見到我，就到處活蹦亂跳，口中還咿咿呀呀地念叨，聲音軟軟的，嫩嫩的，很是可愛。

　　現在想想，大概已經八歲了吧。

　　夜中，繼續前行。愈是往前行駛，就愈發地擁堵。消防車的尖銳聲響沖破窗玻璃，涌入我的耳膜。身為一個身經百戰的消防員，我三番五次想要沖上消防車，共同撲滅那紅色的惡魔。

　　可是，我并沒有穿消防服。

　　我內心祈禱著，給消防車讓出了一條過道，繼續跟著長長的車隊緩緩挪動。到了地兒，我拿著布娃娃下了車，抬頭望著天樓熊熊燃燒的大火，雖看不太清，但我知道，這種火勢，恐怕會引發一場空前的災難。

　　“這火，估計不好處理。”我自言自語道。

　　小區沒有車位，停車的地方離家有一段不算短的距離，我鎖了車，哼著歌，悠閑地朝家中走去。

　　步子越來越快，最后竟發瘋般地跑起來。

　　不，不是這樣的。

　　我沒命地奔跑，期間撞了不少路人，可我卻視若不顧，只為印證那個讓我怎么也接受不了的事實。

　　可惜，當我到達家樓下時，卻發現我的猜想并沒有錯。

　　塵灰漫空，火光劃破天際。

　　消防員只是在遠處試探，絲毫不敢靠近。哭喊聲，哀嚎聲，尖叫聲此起彼伏。人群慌亂地四處涌動，一些幸存的民眾還在發瘋般地大笑。

　　一片巨大的烏云橫空，遮住了僅有的那一點星華，濃濃黑煙繚繞在上空。

　　三十樓，妻女的住處，已被濃煙充斥。

　　不要……

　　不要……

　　我捂住臉。

　　爸爸是消防員，爸爸不怕火，爸爸能救你出去。

　　理智仿佛被火光吞噬，不顧一切地朝天樓沖去。

　　“先生，請您冷靜。”旁邊沖來兩名消防員，把我死死抓住。

　　“我也是消防員，我有六年的經驗，參加過二十多場火災救援，現在我的家人在樓里，我……我要去救她們……”我一抽一噎地嘶吼，聲音都變了調。

　　“先生，您應該清楚，這種火勢，沖進去救人只會白白送死！”消防員說，“何況，這次任務，派來的全都是十年以上經驗的消防員！”

　　不……

　　掙脫的勁兒瞬間松懈，我噙著淚，絕望地看向上空張牙舞爪的火舌，不斷舔舐著天樓。

　　黑煙遮住了視線，熱浪一陣一陣地席卷。

　　也許……還有希望。

　　多少次救援，都是在無比絕望的時候，撲滅了火焰。

　　望著遠處噴水的消防員，死灰的心重新燃起一絲希望。

　　可是，我又錯了。

　　一片石瓦，裹著火，重重墜落。

　　“樓要塌了，停止噴水，迅速帶著周圍人員撤離。”一名消防員語速飛快。

　　“先生，樓要塌了，再不走來不及了。”

　　我望向搖搖欲墜的天樓，又看向一臉焦急的消防員，胸中仿佛策馬奔騰，好久才擠出幾個字，“赴湯蹈火，竭誠為民……”我聲音顫抖地喊著口號，淚水在臉上洶涌。

　　我跪在地上，爬著，一步一回頭，遠望那黑煙繚繞的天樓。那一刻，紙屑，布幡，棉絮，沙石……無數的碎片，裹著火星，脫離了天樓的牽系，在空中飄飛，在空中踉蹌，緩緩地，紛紛而下。

　　熱浪涌過身軀，我卻依舊凄寒如冬。

　　女兒的笑顏，在我的腦海中，一幀一幀，跑馬燈般閃現。

　　那些牙牙學語，蹣跚學步的日子。

　　那些習字作畫，互相擁抱的日子。

　　就算是……那些互相牽掛，在電話另一頭號啕大哭的日子。

　　我永遠忘不了，那些喜悅的重逢。

　　也忘不了，如今永恒的離別。

　　一秒，又一秒，大樓搖晃得愈來愈厲害。

　　隨著一陣巨大的爆炸聲，天樓轟然倒塌，更多的碎片沖向天空，飛向四面八方，再如雨點般下落，擊在我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為什么，我沒有通知她們我要回來？

　　為什么，我沒有提前一天回去？

　　為什么，我一個消防員，身經百戰的消防員，卻連身邊最親近的人，都救不了？

　　我仿佛再次看到天樓破碎的瞬間，碎片紛飛，天降火雨。若有似無的火星落入我的心頭，留下永恒的火種。

　　她們知不知道，她們所謂的“英雄”，闊別三年的“英雄”，能在火場七進七出的“英雄”，就在家樓下呢？

　　手中，還帶著女兒最喜歡的布娃娃。

　　一縷細小的火星濺落在小羊上，轉瞬燃成火焰，蝕作塵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