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時,葉清從打坐中復醒。
入道者的修煉有解乏之效,只要不過長時間連續潛修,便能取代睡眠。
經過摸索,發現每天五個時辰的修行,是他在不眠狀態,維持練劍精力的極限。
依此,他制定了大致的日常規劃,亥時到辰時修煉道訣,辰時到亥時習練劍術,并決心嚴格遵守。
來到廳堂,徐大廚端來了一碗面粥,碗沿沾著烏漆麻黑的鍋灰,葉清嗅了嗅,味道慘不忍聞。
失去靈材后伙食質量由天直降。
“跟著宗務閣的皰人學煮的湯面,有一點失敗,將就吃吧。”
徐守仁尷尬一笑。
“湯面?”
葉清看著這碗漿糊,再無食欲。
該讓郁環師兄來瞧瞧,那日他的目光在女雜役中逡巡的決定性原因是什么。
上輩子有此經驗,卻不能言。
苦。
為了避免打擊徐守仁下廚的自信心,強忍著反胃,他迅速扒完了那碗添著鍋灰佐料的漿糊面,甚至抹抹嘴唇,還能表現出意猶未盡的模樣。
徐廚正欣喜,轉身間,他卻飛似的躥出了廳堂,聽也不聽再來一碗的問詢。
“我且前去習劍。”
出了清仁居,沿小徑繞向山門官路,路口處,恰好撞上匆匆小跑的外門弟子宋桓。
這一同入門的俏皮小胖,而今是郁環師兄手下的紅人。
正蠕動著肥軀,一步一步艱難行來。
遠遠的一見到他,招子立馬放亮。
“葉……葉師兄,郁環師兄說……說……”
“可是我的族人遷入山里了?”
葉清說完,宋桓止不住點頭,前者臉色頓時僵住。
記憶中此世父母安在,家里還有位黏他的胞弟。
雖說前身似乎是因為疲勞猝死,跟轉生而來的他關系不大。
但鳩占鵲巢,即將與血親逢面,難免會有負罪感滋生。
打入門起,宗務堂就開始處理遷移一事。
幾百口人的遷徙,公牘繁瑣,人心不一。
首先要去和州府文吏對接,再下到縣府,然后知會白山鎮鄉老。
經由鄉老大肆宣揚,在全鎮百姓的頌傳聲中,敲鑼打鼓七天,小山村葉氏一族才會開始整族遷徙。
此后各家算計,又是一地的雞毛蒜皮。
這是內門弟子獨有恩賜,代表著小山葉氏成為了青云仙宗的凡人附庸。
擁有道魂的后輩子孫,無需三年考驗就能拜入外門,是青云派的無上恩澤。
葉清沒有阻止的理由,只能為宗族高興。
幾日前郁環還跟他提過一嘴,心想最少也要耗個一年半載,沒成想來得如此之快。
顧不得再去習劍,連忙隨宋桓上山,一路心事重重。
一個少年的久別重逢。
他琢磨著應有的情緒,以不能令雙親生出疏離的感受,也不能動色到兩眼汪汪為準則。
沿路不時見到內門師兄,青衣著身,好不瀟灑,大都在議論同一件事情。
“聽說門中又出了個天才人物,兩月入道,跟陸纖師姐當年,一樣恐怖。”
“這般驚艷的資質,看來第四位真傳弟子的歸屬,已經塵埃落定。”
“未必,古正長老培養郁環多年,哪會輕易放棄。”
“但那葉清的道魂,想必遠勝郁環,凝真要來的更為容易,我輩拼的終究是修為。”
“葉清,小山葉氏?”
“怎么,周俊,難不成你認識?”
“我的遠房表侄……”
葉清側身而過,同那周俊對視一眼。
對方眼中的不解,大解他之不解。
“周俊,喜歡當人表叔嗎。”
葉清記住這個名字,低頭加速攀登。
人怕出名豬怕壯。
如果他是只豬,現在處于尚野生的階段,
壯為人知,卻不知其蹤。
哪時和相貌對上了號,煩心的就來了。
進入傳功大殿。
一個七八歲的大胖小子帶著驚濤駭浪般的恐怖聲勢,一躍撲入他懷。
莫非三年淬體,萬次習劍,身子骨練的極其硬朗,這一撲就能要他半條小命。
“小寶,你又肥了,以后得叫你葉小肥了。”
葉清左手捏住大胖小子的臉,右手攬住他,像是摸了頭豬臉,攬了頭小香豬。
葉小寶大名葉澈,是葉清小七歲的胞弟。
宋小胖在一旁看著葉澈的肥樣,滿眼都是曾經的自己。
不知怎么的,葉清見到葉澈,記憶如潮涌,親切感自然而然地涌現,籌謀一路的表演全部消逝腦海。
“爹娘,我見到大哥了。”
葉小寶勾住葉清的脖子,一個勁的往上蹦,還不停回頭大喊。
葉清看過去,動情喊道:“爹,娘。”
那是兩個一眼就看出樸實的中年夫婦,略有皺紋的面頰因為太陽的曝曬,生出健康的枯紅。此刻白衣飄飄的仙人在場,哪怕久逢愛子熱淚盈眶,依然沒有做出出格的舉動,只捏住漂白的麻布短衫,親切地應著,“哎,哎。”
同來的還有幾位葉姓族老。
葉清素未謀面,應付他們的態度極為冷淡。
反倒自以為無法面對的三位血親,他竟有著由衷的親熱,拉住手炫耀三年來的種種風光。
郁環在一旁察言觀色,請走族老,又親自陪同葉父葉母和葉小寶來到清仁居,抽個打量院落的空閑,把葉清拉到一旁細聲提醒。
“葉師弟,切忌為俗情所累,令尊令堂午飯用過便要離峰,一年只許你省親一次。”
聽聞此言,葉清張揚的表情忽然僵硬,宛如一盆涼水灌在了頭頂,黯然應道:“師弟醒得。”
郁環語不驚人死不休,接著又道:“我觀令弟,似與你有同門之緣,來日方長。”
說罷這話,他便揚長而去。
徒留葉清陷入狂喜而不敢表露的無端癲狂。
郁環師兄是此代弟子前十,道魂優異,人緣廣泛,古正長老把他當作接任者栽培,靈目之術自有修習。
兩月接觸下來,葉清哪還不知,葉澈擁有道魂的事,可以說板上釘釘。
“大哥,那個黑子哥哥做的糊糊真難吃。”葉澈哭喪個臉,邊哭嘴里邊嚼著。
葉清看著這比宋小胖還肥上三圈的豬臉,想到淬體之難,氣不打一處來。
“吃吃吃,以后有你受罪的時候。”
“葉清,你個臭狗屎。”
“你小子欠打是不是?”
“小清,讓著點小寶。”葉母在院外擇著香芹,埋怨葉清的訓斥。
一家人已經吃過早飯,但為人之母,看過徐大廚的手藝,她非常掛念大郎的肚子。
“臭婆娘你懂個什么,大郎現在是仙人了,說話有他的道理。”
葉父一個箭步上前,大耳刮子抽在葉澈臉上。
“讓你吃得跟豬似的,不爭氣的東西,哪有個仙弟的樣兒!”
小寶登時鬼哭狼嚎。
葉清見這滑稽一幕,笑得合不攏嘴,恍若回到了小山村的質樸生活。
不一會兒,一碟香芹炒蛋新鮮出爐,色香味跟徐廚手藝如出一轍,但有個能吃的優點。
葉清端在手中,感慨萬分。
曾經的自己竟是這么過來的。
端出皰屋,走在鋪滿細草的小院。
腳底赫然浮現人的陰影,開始是披發的人頭,很快到肩膀。
背對院門的葉清低首而視,動作倏然停滯。
他看到了一把長刀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