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清上前自報名姓。
古正重伸出枯手,操控靈陣。
離得近了,才發現枯手的指縫間沾著些許紅泥,覺來印象深刻。
在靈陣完全啟動的一瞬間,黑光詭似夜闌,亮如初晝,于陣盤的兌宮方位,倏忽乍現。
“兌宮正西,五行屬金,九成九乃是器類道魂。”
古正顧自念叨著,黑白間雜的枯發無風飄動。
渾濁眸子射出穿透人心的精光,死死盯在陣盤中央,那成環排列的九個昏黃的格子上。
大約過去一炷香的時間,黑色光澤趨于穩定,然后便有格子亮起。
一個,兩個……看著【先天魂靈陣】迅速亮起的九道魂格,古正情緒激動異常。
“天佑青云!”
“天佑青云!”
一連念叨了兩聲,又仰天長嘆。
當那口積郁在心頭的悶氣被呼出,葉清面前,這高深莫測的青云長老本就瘦削如柴的蒼老身形,忽然又佝僂了幾分。
就像一頭老邁雄獅最后的盤坐,漫長生命的頓挫感浮于眼簾。
葉清此前從不知道,一個人的衰老居然可以在瞬息之間達成,而這一瞬,甚至是如釋重負的一瞬。
那頭枯發仍是那般的花白,但不久前精神矍鑠的古正,如今給人的是一種遲暮的哀傷。
重負釋去,銳氣便失。
假如只是得到了一位世所罕見的優異弟子,大抵是不需要這么嘆息的。
“青云內門弟子葉清。”
“九品先天道魂——七玄劍。”
古正板著面容,念得擲地有聲,這二十幾個字幾乎是一個一個從他那可怖的牙關中擠出來的。
這樣反常的表現,再四大不覺的少年也知道,這三年來同他們一般無二,除了清秀一些其他平平無奇的葉清此子,竟然是個修煉的不世天才。
他們盯住葉清背影,齊聲驚嘆,眼神藏著羨慕,更多的還是不服。
若不具道魂,這不服便是他們身上唯一的先天之氣,卻往往在長久的失志之中無聲消弭。
葉清聽著驚嘆回身,晃動的白袍叢中,一道陰冷目光分外扎眼。
那是一個面有斷眉的奇怪少年。
這怪少年和他一同來自白山鎮,寡言少語,性格孤僻,所以不知名姓,更談不上交集。
此刻,因為九品道魂【七玄劍】,卻讓怪少年打量上了他,用一種堅定的眼神。
這是一種吾有何之不如的堅定。
只一眼,葉清就生出了忌憚。
好勝心太強,如果其有道魂,日后不好相與。
在心底審度著,眼前的古正回過了神。
“葉清,你身懷九品道魂,破例升入內門,萬望勤懇修行,護我青云千載傳承。”
“弟子謝過長老,定將不負所托。”
葉清跪地言謝,然后退到古正身后,與宋小胖和十名青衣師兄同立。
這重檐祭壇到白石道場的百步距離,便是福報所賜與所得之間的天懸地隔。
過來人葉清,很快就緩下了激動的情緒。
他知道,所有的路都很漫長。
測試繼續下去。
仿佛因為九品道魂的現世,古正失去了維持儀式的耐心,開始用靈目之術代替九宮靈陣。
少年一個個被叫到面前,兩目泛出金光,往天靈處瞧上幾眼,便草草打發入庶務大殿。
只有身具道魂的幾個,他才會認認真真啟動【先天魂靈陣】,測清具體的道魂和品階。
“段飛文,二品先天道魂,巖中火。”
“房易博,一品先天道魂,食靈獸。”
……
葉清觀察著九宮靈陣,每次變幻靈光,不過僅是光澤的差異,古正從何得知各人道魂的具象,許是一個考驗底蘊的問題。
“去庶務殿待命。”古正擺擺手,示意那斷眉弟子離開。
“弟子李贄,懇請長老開啟靈陣。”
斷眉弟子跪倒在地,字句鏗鏘,神情堅定,似乎不甘愿一生的命運就這么被草率審判。
“李贄。”這是葉清第一次聽到那斷眉之人的名字,心中自語道:“好勝心這般強盛,倒不失為一個修道的人才,可惜你福緣淺薄。”
“吾有靈目之術,已經探過,無需再探。”
“弟子明白,但淬體四境,弟子次次第一個突破,懇請長老再賜機緣,難保便有差錯。”
斷眉李贄把他天鵝似的頭頸重重砸在石板上,固執少年的行事大同小異。
“豎子,你可聽清我說過的話了?”
古正氣得拂袖,厲聲道:“不守規矩者,杖責三十,我青云派乃岐州第一大宗,不是什么任由小兒胡鬧的私塾。”
李贄抬起頭,眼中堅定不改。
一個人若是絕望臨頭都不改固執,一定可惡又可敬。
古正不再勸解,只是臉色愈加僵硬。
那雙沾著紅泥的手印在天靈,一陣幽香撲鼻,一剎灰光繚繞,李贄癱在地上,卻未昏厥,帶淚的眼睛仍不信命。
“帶下去,交予執法殿處置。”
古正側身看了一眼抱著劍匣的青衣弟子,當即便有兩人放下劍匣走出,他們一邊一個夾住李贄的胳膊,狠心拖離道場。
在場少年見著如此冷血的一幕,無不噤若寒蟬。
有此前車之鑒,所剩見習不敢再有任何質聲,不出半刻來鐘,就全部完成了根骨的測驗。
一百一十四人,竟然只有六人身具道魂,這概率簡直低得可憐。
數目已經慘不忍睹了,質量看了更讓人啼笑皆非。
葉清以外,余下五人中道魂最優者,竟是身懷【臥虎藤】的小胖宋桓,不過三品之資。
“難道這便是岐州第一道宗嗎?”
葉清眺望遠方,七座連綿雄峰纏繞著飄渺的云霧。
云霧之中,數萬凡人繁衍生息,辰光映在半山,映出一道七彩的虹霞,遠遠望去,好一副人間仙景。
眼下主峰青云,更矗立著四座雄偉道殿,呈四象陣勢鎮守峰巔。
每隔一段時間,就能見到一位身著青色道袍的入道弟子御劍而起,伴著飛劍蕩漾的劍霞,還能望見木制飛鸞閃動出蔚藍的靈光,道道靈韻肉眼可睹。
幾時誦道聲起,幾時靈鐘聲落。
一切的一切都與眼前的窘迫無可對應。
但這就是道宗,積累千年之跬步,方能上一層樓的道宗。
“宋桓、段飛文、房易博……爾等五人道魂低劣,先入外門。”
“葉清因為資質,破例直升內門,但務必戒驕戒躁。須知大道如登攀,每進一步,需要付出的努力便成倍增加,萬萬不可因為根骨卓絕便心生墮落。”
古正著重勉勵了葉清一番,目光又在六人中間徘徊。
“而今,你們便是我青云弟子,可賜【青云劍】。”
他大手一揮,立即便有六名弟子走出,各從劍匣之中抽取一柄寒芒閃閃的三尺長劍,連同一把百鍛鑌鐵打造的精妙劍鞘,鄭重交予到六人手上。
葉清接過【青云劍】,正要收劍入鞘,卻聽古正另有指示。
“慢著,我青云派立派千年,是先輩們步步飲血,才闖下今日基業。”
“數典不可忘祖,凡入派弟子首先要做的,不是把護派利器收入鞘中,而是磨礪它的鋒刃。”
古正話音剛落,忽然揚手,重檐祭壇血光大作,中央的石階向兩邊張開,露出一條幽冥般的陰森通道。
通道頂部,刻有三個血字:懲戒堂。
六名紅衣遮面的坤修弟子在入口處現身,各擒一個衣衫襤褸的囚徒,隨手一擲便精準地擲到了少年腳下。
那嘶啞的聲音又起。
“在這三年,爾等消息閉塞,怕尚不知,岐州的天,已經變了!”
“凡我青云弟子,應以手中青鋒飲賊人之血。”
“天佑青云,興我宗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