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家，父親特別容易觸景生情，他看著自己曾經參加革命的地方，內心充滿激蕩，曾經的畫面就浮現于眼前，別看快八十歲了，有時候甚至會顯得反應有點木納，短期記憶也會非常差，常常有健忘的表現。但是他對于年輕時候，尤其是抗戰前后那些年的記憶，絲毫沒有遺忘。聽母親說，他晚上做夢還會說夢話，要么是喊戰友們沖鋒殺敵人，要么是開會大罵拖后腿的不求上進。

　　這兩天在老家四處陪著父親游玩的過程中，他零星地和我們講述了那段時候的故事。

　　最初，父親在山村里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農村孩子，每天跟著哥哥下農活，幫著父母管管驢，收收稻草用來取火做飯。那時候膠東的農村孩子大抵都是這樣的日常生活。

　　因為經濟實在是貧困，村里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學校，孩子們有條件的也就在一個撿漏的房間里學點識字和算術，老師也不過是稍微有點文化的村長，多數也是小學文憑。課本都是“代代相傳”的，破破爛爛的，都已經看不出是哪年印刷的了。

　　膠東半島從1938年開始，就始終受到日軍的不斷騷擾，當時的抵抗力量也不足以趕走他們，只能極盡最大努力限制他們的侵略和破壞，并解救在淪陷區的百姓。但收效甚微。

　　也許父親的老家地理位置相對來說更隱蔽，那邊又相對貧瘠，所以日軍似乎并沒有窺探到那里還有零星幾個村落。雖然與外界斷了聯系，但是至少村里靠自己的農耕和養殖，可以勉強度日。有些什么緊急的事情，村里也會冒險派比較機靈的人想方設法溜出去，跨過淪陷區。但這真的是冒著非常大的危險，不僅僅是外出的人的性命，甚至可能牽連到全村，以及山里其他村落。所以非十萬火急，村長是萬萬不會允許任何人跑到山外去的。

　　但隨著日軍控制區的慢慢擴大，父親他們村里人能活動的區域越來越有限，甚至一天一個樣。

　　1944年的一天，父親應家里要求，去隔壁村換點糧食，走的那條道原本是非常安全的，但那一天，卻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那條路是兩個村之間的必經之路，除此之外，只有山里的險路，那條路只能一個人走，不能走牲畜。父親去隔壁村，因為要馱糧食，所以他牽了家里的一頭笨驢。那條驢在父親家已經養了三四年了，父親還是比較喜歡這頭驢的，有時候還會沒事騎著玩，雖然不及馬和騾子威風，但是畢竟是小孩子，身高正好匹配。

　　那條路平日里走走，一個多小時也就走到了，但那天路上貪玩，走的慢了點，半道還鬧了肚子，索性把驢撂在路上，自己跑進一個小樹叢后面解決了一下。正蹲著，就聽到不遠處有車輛駛過來的聲音，這一帶，能有汽車的，可就只有日本人了。平日里可能都見不到車，這也是我父親第一次見到軍用卡車。他躲在樹叢后面害怕極了。日軍經過此處，看到路中間閑逛著一頭驢，四處張望了一下沒見人影。估計他們以為是哪家農戶逃出來的，就直接牽走了。父親這下算躲過一劫。

　　但是他非常心疼這頭驢，家里還要靠他干農活呢。可是又怎么可能去向日本人討要，心里極不情愿，且憤恨不已。

　　隨后自己一路不停歇地趕到了對面村，這一路一直能看到地上有輪胎壓過的痕跡。似乎剛剛那批日本人就是從這邊過來的。

　　父親遠遠望向村子，濃煙四起，心感不對勁，就改走小路，悄悄靠近，觀察了一陣。

　　不出所料，村子遭殃了，一個人影都看不到，好多土房子都被毀壞了，還有幾間屋子的火還沒熄滅，聽不到狗叫，聽不到牲畜的聲音。

　　聽到過家里人講，日本人到過的地方，能活下來都要靠菩薩保佑。父親當時兩個腿是一直在發抖的。而且那邊不知道是不是還有日本人在，不敢冒然進村。他還有幾個玩的比較好的朋友住在這個村，心里是非常擔心的。

　　突然，背后一個人撲在父親身上，把他死死他在泥地上。父親當時害怕極了，使勁掙脫，定睛一看，是鄰村的另一個小伙伴，今天恰巧也是來這里換糧食的，而且還準備來問問參軍的事，他家父母在山下被日本人帶走后，就再也沒回來過。

　　“蹲那么高，不要命啦！”

　　原來，他比我父親早來半天，一直趴在土坡后面看著，他來的時候，正好日本人進村，場面太嚇人了。帶頭的是幾個漢奸和偽軍，真正的日本人不多。估計就是父親半路遇到的那一車。村里的人都已經被押走，一個不留，牲口糧食一個不落全被掠走了。有幾個起頭反抗的，被當場打死。然后就沒人趕喘大氣了。

　　他一直在那邊，不敢亂動，就怕被發現。遠遠看到我父親就這么冒冒失失地從大陸走過來，真為我父親捏把汗。

　　他倆也不敢再走大路，一路從山后的小路繞了好大一圈，才回到了村里，那時天色已經很晚了。家里人看到父親回來，都圍上來問長問短，他們也知道了日本人加快了燒殺擄掠的速度的事情，擔心今天父親會遭殃，都說他運氣好。

　　說實在的，父親的氣性真的很大，到現在都如此。據他自己說，會選擇參軍抗日，主要就是自己家的這頭驢被搶走了，氣不過。這個理由真的讓我們一家子都又好氣又好笑，但無論如何，這的確讓這個國家有了一個盡心盡力的為國付出了一生的戰士，我們家族的驕傲。

　　父親和家中的大哥一起背上了簡單的行囊就踏上了參軍的道路，他們隨著鄉鎮組織的隊伍一起到臨時縣鎮府那里填寫報名表，這一路走了足足有一天，對父親來說，是這輩子走的最激動，最漫長的一條路。對未來的憧憬和未知，使得他越來越激動。

　　隨后的日子里，父親不斷地學習不斷的訓練，為自己能成為真正的革命隊伍里的一員而努力。

　　他當兵的初期，對于膠東的戰爭的印象是最深刻的，后面的故事我們小時候也時常聽他說起過，只是這次說的參軍的理由，我們都是頭一回聽。父親的故事有時候也真的很傳奇，至少對我來說是的。

　　父親的傳奇經歷還有很多很多，我從小就聽他的故事長大，因為他參加抗戰的年代比較晚，很多事情都發生在解放戰爭年代。

　　有時間我會和他聊聊他曾經經歷的那些戰爭年代的故事，聊起來真的可以幾天幾夜，那些都是我父親寶貴的記憶，他自己談起來也是像個小孩子一樣，真的不像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記憶都清晰的不得了，我平時問他前一天干的事情，他都會不清楚，說不明白。也真的是，越遠的事情，老年人越記得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