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吃點東西吧。”兒子站在床頭輕聲喚醒了我。
又回到病床上了。剛剛夢見母親了,說實在的,我真的很想她。如果讓她看到我現在這個處境,實在是我的不孝。
我微微張開一條縫,兒子喂了一個小餛飩,不冷不燙,溫度正正好。可是我嚼不動啊,我使不上勁啊。勉勉強強吞了三個下肚,我搖了搖頭,實在沒辦法再入口第四個。
妻子從門外提著剛煲好的湯進來了,她比我印象中瘦了許多。自我們相識以來,下廚就與她并沒有什么關系。偶爾我不在家,她做的羅宋湯和炒青菜竟然成了兒子揮之不去的陰影。茶余飯后還會拿出來吐槽。這對母子也真是“歡喜冤家”一樣。沒想到,現在已經會煲湯了。我當年答應她的“十指不沾陽春水”,不成想卻應了后半句,“今來為君作羹湯”。
妻子放下保溫箱,拽著兒子往外走,“老伯大伯伯來了,去幫他拎東西,快去快去。”
原來是新博來了,我都不記得從何時開始,我改口喊他老博了。見了他樣子,也是六十歲的人了。還是那個樣,從小就胖。胖了一輩子了。
今天特地來探望我,也算是有心了。
老博的個人生活其實是比較憋屈的。
年少時因父母落難,不得已和大哥拉扯兩個弟弟妹妹多年,荒廢了學業。求學不得,好在家里親戚幫忙,后來找個了能糊口的工作。成年后與家里兄弟姐妹之間關系卻日漸疏遠,但父母親都是他憑一己之力照顧著。為了贍養老人的義務,沒少和兄弟姐妹發生爭執。雖然我去勸他釋懷點并不合適,但只要父母健康快樂,很多事情其實可以看開點。更何況,他的為人,身邊親戚朋友多是看在眼里的。
婚姻生活也是很坎坷的,他的妻子在當時也是思想比較活躍的人。不像我們固守于一個國企的崗位。從結婚后沒多久,就一直覺得國內的發展不能滿足她對于物質的追求,最后通過一些關系,去了日本發展,拋下剛剛讀小學的兒子給到老博。在她妻子決定踏上東渡日本,啟程之前,兩人為此事沒有少爭執過。我一度以為他的婚姻已經走到了終點。
最后兩人仍然維持著婚姻關系,隔海相望。在他兒子高考落榜后,也被他妻子接到日本去留學了。老博依然拒絕陪同一起去日本生活,因為他做不出拋下父母的事情。
五十多年的友情,都濃縮在今天這一刻了。好兄弟真的一輩子。
“老刁,好好養,出院再一起喝茶。”
我點了點頭,困意突然就來了。
…………
這么久,都還沒解釋過,我這個“老刁”的稱呼是怎么來的。
在上海話里,有一個名詞,叫“小刁模子”,這是一類比較陰暗的人,他們為人處世自私自利,做事不爽氣,不大氣。
而我呢,為人處世風格正好與這個詞相反,老博和幾個朋友打趣,就說我是“老刁模子”。叫的多了,就習慣地直呼我“老刁”了。
而這個名字的由來呢,還真的是有個小故事可以說說。
這也是我在學生時代最后值得回憶的一件趣事了。
那陣子,大家暑假里其實都挺無趣的,大夏天的晚上,很喜歡圍在路燈下,擺上一盤棋,軍旗象棋都可,基本都是看心情,天天如此。在家又悶又熱,那時候也不是家家都有電扇,空調這種神奇的東西更是沒聽說過了。所以捧著西瓜“噶山湖”成了每天晚上必不可少的納涼活動。
那時候,雖然西瓜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但是要想每天都捧半個出去,家里估計也不會同意。所以有時候,一個西瓜,五六個人分是常事。我家條件相對于他們,得天獨厚。因此我們大院成了雷打不動的聚集點。回過頭想想,也是我也不是特別愛下棋,棋藝在他們之中,也就軍旗能和他們耗上一會。象棋真就是被他們摁在地上,“剃光頭”是常事。別看阿毛不怎么愛讀書,下棋可是一把好手,和他下象棋,我感覺僅僅是讓我一邊的“車馬炮”都不夠。據小雞說,阿毛經常和一些非常老道的大爺們下棋,場面都不占下風。
這一天,似乎是有舉辦露天電影放映,對大伙來說,真就是一個稀罕事。各個搬個板凳,早早地占位置等開始了。
這露天電影可不比現在的電影院,臨時拉塊白色大幕,觀眾群中高高架起兩臺投影機,因為播放的原片是膠片的,老大一卷只能播放大概一個小時左右,所以需要兩個機器接替地放。組織者還要在那邊對焦調試老一會,最后等時間差不多了,才開始播。
看電影一個月我們可能也就能趕上一回。還攤上新博姍姍來遲。我們拿著板凳,看被人群層層包圍的播放臺,已經完全沒了希望。前排搶不到,后排凳子也不夠高,沒辦法看清。要說回去下象棋吧,今天那么掃興,哪有興致。不過,我鬼點子可多了。
我向他們打包票,我們今天一定能看上電影,而且是第一排無死角。他們四五個人一臉嫌棄地看著我。
“別吹牛了,難不成你把這么多人都趕回去啊?”阿毛顯然不相信。
“都是我不好,你也別為我圓事情了。”新博非常自責。
“先聽聽他要怎么個看法吧,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法術。”小雞還是向著我的。
“哥!你可別把牛皮吹爆了,平時在家凈騙人。”這是我妹小萍。比我小一歲,家里的千金。出來玩總是粘著我,但也是一直喜歡挖我墻角。
我在吹牛和開玩笑之間,分寸把我的還是可以的。今天暫時讓我賣一個關子。
我帶著他們出了院子,一人提著一個板凳。
“這不是越走越遠了嘛,哥!”小萍才剛出院子就不耐煩了。
“哎,我說,想不出辦法就直說,帶我們繞圈子干什么。拖到電影結束直接回家嗎?”阿毛在一邊應和著。
“不信的話,我們打賭?”
“不打,不和你這種吹牛皮的人打賭,贏了你也會賴掉。”
“哼哼,小刁模子。敢說不敢賭。”我趁機挑唆他們。
“你說誰小刁模子,我才不是小刁模子。難道你老刁模子啊?有本事說到做到。”
“要不這樣,今天要是看不成,我承擔你們一天一個西瓜;要是看成了,你們每人一天給我一個西瓜,怎么樣?”我故意看向了阿毛。
“賭就賭,我倒要看看你葫蘆里賣什么藥。”阿毛顯然是上鉤了。
我要不是有百分之百把握,哪會和他們打這個賭。
除了大院左手邊第一個路口,我們繼續左轉,眼看就過了橋了。
小萍似乎在賭氣,沒有跟在我的后頭,和我隔了老遠。新博心里一定也在打鼓,阿毛他們走在最后面,小聲議論著。在橋上,可以看到遠處院子里燈光都滅了,離開場也就沒幾分鐘了。
“喂,步子加快點,要開場了。”
下了橋,左手邊是一長排一個人高的灌木叢,這邊是我們不常去的地方,因為過了橋,就是另一片了,雖然我們小區背面靠著河,但是似乎河兩岸就是兩個世界一般。我們寧愿走十幾分鐘到習慣的地方買瓜,也不愿過一座近在咫尺的橋。這種心里作用,讓我們忽略了很多生活中就在身邊的細節。
“到了!”
他們五個人個個一臉茫然。
阿毛、小雞、小軍、新博和小萍異口同聲地問到“在哪?”
我鬼魅地一笑,“跟我來!”
我用手中的凳子撥開了眼前的灌木叢,這灌木一般人不回去鉆,因為枝條上帶刺,劃開到口子特別疼。這灌木叢也有點深度,大概有四五米的樣子。我雖然早有準備,但小腿和胳膊上還是劃出了兩道印子。
我回頭看著他們五個,沒有一個不掛彩的,我捂著嘴壞笑著。似乎是聽出我在幸災樂禍了,小萍上來就推了我一把。
“喂!小萍,冷靜。你差點害死我。”
“推一把就死啊?那你不是在家天天死了。”
話音剛落,一道謠言的光芒從我背后照來。他們五個站在原地都驚呆了。同時,音樂起,熟悉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曲子,我回頭望去,一顆大大的五角星印在白色的幕布上,是那么的醒目。從五角星的背后閃著萬丈光芒。雖然那時基本都是黑白電影,但是那顆五角星在我們心里是那么的紅,光芒是那么的耀眼。一排左右顛倒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八一電影制片廠”的字幕打了上來。
“哥!怎么是倒的啊。”
“我們在背面,當然是倒的啊。你們都快坐下來,蚊子多,自己的扇子多扇扇啊。”
“你小子,這都能被你想到。平時都住這里,都沒人發現還有這么一個地方。”阿毛這下是徹底服氣了。
我們就這么把《地道戰》倒著看了一遍。這么一部經典的抗戰電影,我這輩子都沒看膩過。
其實我妹推我那下,我腳下就已經是河堤了,說是河,其實也就是個十米不到的溝渠。但水可深,一不小心掉下去,別說上來了,淹死都有可能。家里院子三面圍墻,就這一面貼著這條河渠,用欄桿圍著。河堤上就兩米不到的水泥平地緊挨著灌木。這也是我平日里沒事坐在院子河邊圍欄上注意到的地方。
“地道戰!嘿!地道戰!埋伏著神兵千百萬~!”我們一路哼著這首耳熟能詳的主題曲,余興未了地回家了。小萍看到最后已經睡著了,我一路馱著她,睡得可香了。
“明天的西瓜,還是我來,晚上都別遲到啊。”
“我們愿賭服輸,我們一人買一個。”阿毛雖然有點不服氣。
“哎……打賭的事都忘了吧,就當我開玩笑的。哈哈哈,你不是說我要賴掉的嗎?那我總不能讓你失望,對吧?”說完大伙都笑了。
“果然不是小刁模子,真正的老刁模子。”
“是啊是啊,明天開始,就叫你老刁了。”
我沒太搭他們腔,希望別讓小萍聽到,免得她回去到爸媽那告狀,他們可反對起綽號了。
“沒想到你實在是高啊。這都被你想得出來。”
“新博,原來只是覺得你長得像,沒想到現在說話也越來越像了啊。”
阿毛這句話,又引來了我們止不住的笑聲。
伴隨著這發自肺腑的歡聲笑語。我的童年時代即將告一段落了。在不久之后,我做出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決定,并且影響了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