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生死簿(一)
“人冷久了,就會頭疼。”賈笑看著俠客,緩緩道。
“可你不像醫生。”俠客冷冷道。
“我可以讓你不會頭疼。”賈笑溫文爾雅地關切,道。
“我怕信錯偏方。”俠客握緊長劍,手指骨節凸起,指蓋壓得發白。
乒乓乒乓地碗敲木桌聲,樵夫沒有說話,繼續喝著悶酒,愈發多的酒水灑在他的身上,心口前的傷疤反而粉紅得嬌俏。
“看來,你一定要親自看過方子,才肯信我。”賈笑將手伸進袖口。
那副袖子本就很黑,沒有任何光線可以照到里頭。
此刻,在賈笑雪白的手掌伸進去后,它好像更黑了,黑到深不可測,黑得沒有人敢直視。
賈笑一定是在取出武器,好與俠客分個高低。
俠客的寶劍就在手中,他只要輕輕地拔劍,然后像往常一樣遞進對方的咽喉,就可以結束這場荒唐的會診,可他并沒有這么做。
皮革包裹的劍鞘被手指壓著凹痕,過于用力的手臂開始不受控制的顫抖。
俠客的右手就握著劍柄,拇指已經抵住銀白的劍格,可他卻發現自己拔不了劍。
劍本身當然沒有問題。
他每天都會保養兩個時辰才入睡,每天睜眼的第一件事便是調整配劍的狀態。
用時也是兩個時辰。
俠客本身也沒有問題。
他已經用手中的劍殺過了很多的人。
有籍籍無名的小輩,有赫赫有名的人物,有男,有女,有常人,有高手。
但不管面對什么人,只要他拔出手中的劍,那么最后站著的,一定只有他一個。
唯一的問題,是俠客面前,賈笑的表情。
無論是故弄玄虛,還是確有其實,俠客遇到過最多的表情,便是自信。
他可以斷定,面前的這張臉并不自信。
非要不識字的人們搜刮一個詞來形容,大概就是,欲哭無淚。
可是,俠客知道,賈笑這種人,不會為自身而哭。
一個不會為自己哭的人,在最不該哭的時候想哭,那么只剩下一種可能。
賈笑為俠客而哭。
那種切實的悲憫甚至讓俠客已經看到了自己拔劍,被殺的全部場景,而整個過程,流暢自然,好似排練了千百遍。
江湖之中,有很多人都會為了一樣不可退讓的東西,而抱著必死的決心揮劍。
然而,俠客的這樣東西,并不在此處。
他拔不出劍,索性不拔。
徑直將此前看得最寶貝的劍拍在桌上,俠客拿起面前已經涼掉的酒,一飲而盡。
將空酒杯向兩人展示過后,啪得一聲扣在桌上,轉身就走,頭也不回。
瀟瀟的風沙拭去行人的蹤跡,劍就這樣躺在桌上,它并不知道,自己已經再也不會被曾悉心呵護它的人拔出。
劍疆下,亮銀的鐵柄依舊興奮地閃爍著光華。
樵夫依然在喝酒,卻沒有早先喝的那么暢快。
壇子豪爽地橫在面前,嘴巴卻一點點地小心吸吮著酒水。
好像喝進去的每一滴,都會是最后一口。
這樣的喝法,注定會喝得很慢,也喝得很美。
胸口不斷的起伏,那股灌入口中的溫潤迅速轉變為徹底的火熱,燒得他感覺不到塞外的寒風,也感覺不到胸口的傷痛。
只有他的目標,愈發地清晰。
賈笑沒有打擾對方飲酒,那是一種很不禮貌的行為,而他一向很懂禮貌。
他只是拿起俠客的長劍,拔劍出鞘,銀光刺目,讓人睜不開眼睛。
“好劍。”退劍回鞘,賈笑將其放回原處。
寶劍歸位的那一刻,樵夫也已經飲完了酒。
“剛才離開的,是七月十五新的頭牌。”樵夫面頰緋紅一片。
“聽起來,像是個賣藝也賣身的地方。”賈笑對此一無所知,但樂得聊天。
“他不想再賣藝,所以要贖身。”樵夫瞇著眼睛,吹起胡子。
“新頭牌也不想干了,看來是老板不厚道。”賈笑感同身受。
“他天生謹慎,所以讓自己已經過門的媳婦,在另一道關口外等他。”樵夫胸口起伏,傷疤隨之跳動。
“我更好奇你為什么會這么清楚。”食指點桌,賈笑問,道。
“這不重要。”樵夫扶住桌子,好像隨時就要跌倒。
“那什么重要?”賈笑不解,道。
“他有牽掛,但我沒有!”一聲怒喝,身形暴起。
咔嚓一聲響,木桌頓時四分五裂,酒散如雨,飛屑如絮,寶劍跌落在地,沾染灰漿。
樵夫右手將柴刀高高舉起,看來他剛剛的扶桌,就是為了撿起靠在桌腿上的刀。
看似大開大合,實則發生極快,賈笑若是此時背對樵夫逃走,那么不出半步,他就可以永遠地睡在酒里。
這種死法,對于某個四條眉毛的人而言或許不錯,可惜,賈笑并不是一個嗜酒如命的人。
因此,賈笑沒有轉身,甚至沒有站起來。為了遮擋飛濺的木屑,他舉起右手輕輕地掃開了眼前的酒滴,高高舉起,再慢慢放下。
能等一個人把自己清理的如此干凈,再來領死,看來樵夫是一個很講究,很有耐心的人。
事實上,這世上沒有比他更有耐心的人。
因為,沒有人會和死人比耐性。
“你!……咕……嚕……”
捂著脖子的手摸到了插在上面的劍,這把剛剛還躺在地上的鐵器是那么冷,讓樵夫的熱血也迅速的冷卻。
賈笑再抬起右手一招,寶劍穿喉而出,酒一樣的烈焰噴灑相隨,卻全都匯聚在劍尖,滴落在地,劍身依舊閃爍著刺目的銀光。
“真是好劍。”全神貫注地盯著寶劍,賈笑的目光未曾有過一刻的偏離。
視線漸漸模糊,死到臨頭,樵夫的眼里卻只有滿足的笑。
恐怕只有看過無所不記的生死簿,才能知道他的想法。
從地上撿起劍鞘,趁著收劍的功夫,賈笑收回了還沒捂熱乎的【強力陰陽磁】,消失在漆黑的袖袍里。
所謂的隨機,好像就是必然。
“嘭!”
人的身體倒下的聲音,也是塵埃落地的聲音。
十一桌酒攤,最后也剩下十一個人。
賈笑就這樣坐在長凳上,和其余的活人一起看向同一個地方。
酒攤上最受矚目的,自然是放酒的地方。
而在放酒的地方,站著酒攤的老板。
一個半張臉面無表情,半張臉陪笑的人。
一個由眉心至鼻尖為界,涇渭分明的兩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