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的馬車碌碌滾動,來到了知府府邸的側門,早有穿青衣的半大小廝沿著抄手回廊穿過了花園,一路通報進去。
知府家后宅的花園涼亭里,臨著一池波光粼粼的碧水,正隨風傳來陣陣彈撥古琴的樂音,甚是清雅動人。一排四個模樣伶俐秀氣的丫鬟,像雁翅般向兩邊展開,簇擁伺候著前方那個正在彈琴的倩影,每個人都屏息靜氣,唯恐發出多余的聲音干擾了演奏。
微風習習,吹拂著彈琴者的長發,也展開了她肩頭的綠色披風,一起展開了優美的弧度。
十指纖纖,如玉如琢,輕盈而靈巧地在琴弦上起落。
空氣中有茶香與熏香合一,裊裊而散。
彈琴者發間插著一支累絲金鳳,鳳嘴部位銜著一串珍珠,粒粒飽滿,珍珠串的下端是一顆打磨成水滴狀的紅寶石,寶光四溢,一看就知道絕非凡品。
而她正在彈奏著古琴的手腕間也同樣戴著金絲編就、鑲嵌以珍珠的手鐲,金色的手鐲映襯著雪白的肌膚,端的是入目怡情。
報信的半大小廝來到了花園內,遠遠地沖著涼亭單腿叩拜:
“稟大小姐,朱家小姐到了!”
這遠遠的一聲,自有丫鬟走出涼亭去接著——這丫鬟臉龐很是俏麗,身形窈窕,正是那日曾在街頭瞧見朱牡丹與方沁湄母女爭吵的那個:
“嗤!不過是個商戶人家的女兒,就學人叫起大小姐來了,快別給她長臉了!讓她且去外間候著吧,小姐彈完了琴自會召她來見的!”
見那小廝起身要走,俏麗丫鬟忙又叫住:
“慢著!知道哪些話該說,哪些話該爛肚子里吧?”
小廝笑道:
“姐姐教奴才,奴才哪能不懂?只管放心!”
丫鬟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揮著帕子讓他去了。
此時也恰逢一曲終了,丫鬟忙堆了笑臉走進涼亭里,沖著彈琴者施了一禮:
“小姐,那個朱牡丹來了。”
“嗯,我都聽到了,你不是應對得很好嗎?本小姐的詩會,她原是沒有資格來的,不過瞧她父女二人扒本小姐扒得這么緊,總該給個機會讓他們表現就是了。要不然,豈不是顯得本小姐不夠體察人心?”
彈琴者——知府小姐緩緩轉過臉來,帶著一絲慵懶,淡淡一笑。她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然而眉飛入鬢、眼如秋波,已經可以想見未來的明艷照人,而她此時那種慵懶淡然的風韻更是難以想象出現在一個尚未及笄的少女身上。
說完那番話,知府小姐抬起手來輕輕地撫摸了一下頭上的累絲金鳳,眼中掠過一抹不屑:
“……那個朱牡丹,自以為自家銀樓出的頭面都是什么了不得的珍品呢,本小姐就是要讓她瞧瞧,尚宮局里出來的物件,哪一樣不比他們家的東西強上百倍!哎,可憐本小姐還得操心,為她參加詩會不至于丟臉而找人替她作詩……”
那俏麗丫鬟很不厚道地笑了:
“小姐,瞧您這話說的……沒有她在一旁襯著,哪兒能顯出誰是真正的牡丹來呢?”
知府小姐儀態萬方地笑了笑,伸手讓人扶著,斂裙立起身來,當真是耳珰不晃,裙擺不搖,處處都透出一份大家閨秀的端整氣度,仿佛在宣告她正是那朵初露風華的國色牡丹:
“走吧,先去本小姐的書房,先生也該到了,讀書人,總是要比那些可鄙的商戶可親可敬得多了!”
眾位丫鬟們齊齊地應是,有的攙扶,有的引路,有的抱琴,有的拿香爐,有的端茶壺……浩浩蕩蕩地簇擁著知府小姐離開了涼亭,向著她專用的書房行去。
書房內,果然已經坐著一位帶著方巾的文士——正是寧媽媽的主家,玉燕的父親。
他此時的表情并不像在家中面對自己女兒時那般溫和,而是正一臉嫌棄地看著面前桌案上的那份燒餅油條。
燒餅油條顯然已經冷透了,包著的油紙上亦已滲出大大小小的油斑,看著越發沒有賣相了。
默默地盯視了好一會兒,他終于伸手將那燒餅油條拿了起來,然后,猛地甩手一擲,燒餅油條穿過了敞開著的窗戶,撲簌一聲,落入了窗外的植物叢中。
文士心安理得地拍了拍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長衫,唇角微翹,仿佛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