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城外，黑尾梁，夜。

　　一個月之前，秦良與懿瑤、林和，帶著一百位六品修士，生擒了敵方情報首領驚蟄。

　　他經常會想起懿瑤，那姑娘如同一朵未染塵埃的花，率直而真誠，無時無刻不牽動他的心弦。

　　誰也不曾料到，當年匆匆一見，竟然如一個火紅的烙鐵，在他的心頭刻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記。

　　遙遠的欽天監，白色的觀星服，網住的不止是懿瑤，也網住了他對所有美好的想象。

　　其后每見一次，都會讓這烙印深刻一分，痛苦但更多的是甜蜜。

　　思念到此刻已經達到了巔峰，抓心撓肝，難以抵擋，將他的整個心神都湮滅掉。

　　他幾乎把全部意念都集中到回憶往事上——與懿瑤相關的往事。

　　現在不回憶，以后就再也沒有機會想起。

　　沉重的鐵甲、冰冷的土地和汩汩的鮮血、漫山的死尸，讓這片土地蒙上了一層濃濃的悲涼，遠方有幾個人唱了他們家鄉的民謠：

　　“小河彎彎，江水藍藍，有個姑娘，在水一方。”

　　“小河彎彎，江水藍藍，流喲流喲，在我心上。”

　　可能是幾個久未還鄉的戰士，上次辭了家鄉老母親，竟是永別。

　　涼州的戰爭十分殘酷，秦良本以為上次抓捕驚蟄，會成為一個良好的開端，可是他沒有想到，那已經成了他這段時間的高光時刻。

　　從那之后，西戎帝國的進攻一次比一次猛烈，戰線一寸一寸地向著涼州靠近。

　　黑尾梁，竟然成了雙方交鋒的前線，距離涼州城，不過數十里。

　　秦良本計劃今日帶著一波精英，前來執行斬首計劃，可是對方似乎早就知道他們要來突襲，已經準備的相當充分。

　　當他一頭扎進去的時候，身后就被對方扎緊了口袋，插翅難飛了。

　　“秦將軍，秦將軍！”有人在黑暗中喊道。

　　這是易光遠，天機營的營長，他身上插了三支箭矢，均透體而過。

　　“秦將軍！”

　　秦良從回憶中走出來，不舍而堅定地甩了甩頭，把所有紛亂的思緒甩開，拄著長劍站起身，走到易光遠的身邊。

　　“將軍，還有一個陣法！”

　　秦良道：“什么陣法！”

　　“獻祭！”

　　秦良看了看四周，還有上百個士兵匍匐在黑尾梁上，面對著四周海量的敵人，如同一塊脆弱的石頭迎著狂風巨浪。

　　獻祭，便是以他們所有人的生命，形成血火與魂魄的狂歡，收割敵人的生命。

　　代價是魂飛魄散！

　　這個陣法來源，也是西戎幽冥教的神秘戰斗模式，魂飛魄散對于他們來說，而只不過是西戎帝國的戰斗常態——這樣的戰斗意志，打贏似乎在意料之中。

　　但是，還是不甘。

　　秦良艱難地點了點頭，面想東方揮了揮劍，似乎是在跟遙城的秦孝恭作別，也是在跟上京的懿瑤作別。

　　“干！”

　　易光遠從懷里取出最后的三塊靈石，其中一顆嵌在天機盤上，手指開始操作起來。

　　“干他娘的！”

　　正當他們滿懷死志的時候，轟隆隆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

　　馬蹄聲如此沉重，以至于大地都為之晃動起來。

　　地上的野草開始顫抖，夜晚的露水從葉片上滑落。

　　“殺！”

　　震天的吼聲從東方傳過來，很快到達了戰場。

　　“嘭”

　　一匹戰馬兇悍將眼前的西戎帝國將士撞飛，一個、兩個、三個……

　　勢如破竹地闖入軍陣中間。

　　節度使班云密身披鐵甲，頭上戴著黝黑的鐵盔，每一刀看出去都帶出凜冽的刀鋒，尋常人碰之必死。

　　節度使的身后，有人穿著三清觀道袍，有人穿著四方教教服……更多的是士兵，但每個人的修為都在五品以上。

　　竟然有三百人之多！

　　哪怕是在涼州戰場，這樣的精英戰斗團體，也是極少數。

　　那群人從黑尾梁東頭開始沖鋒，很快便殺到了西頭，與西戎指揮營只差三里。

　　班云密勒馬，目光森然地盯著那個軍營，他甚至能看到軍營中來回走動的身影，他們似乎在匆忙地轉移陣地。

　　“駕！”

　　戰馬如同一道黑色閃電，向那邊突刺而去。

　　跟在他身后的，還有三十匹戰馬。

　　“庫勒！今日是你的死期！”

　　三里距離，不過是盞茶功夫。

　　一個敵方將領矯健地跨上戰馬，向西直奔。

　　班云密取下背上的強弓，搭箭而射。

　　“嗚”

　　一品修士的全力射擊，毫無意外地穿透了那名將領的脖頸，又奔行數步，從馬上摔下來。

　　“撤！”

　　班云密毫不戀戰，調轉馬頭，又如一陣狂風般向來時的方向疾馳。

　　秦良被一個將士拉到了馬背上，易光遠也被人救下，活著的不足百人，全部踏上了返程的歸途。

　　班云密在最后收尾。

　　看著聚攏過來的密密麻麻的敵人，不時回劈，每一刀必有人墜馬死去。

　　“班將軍，太冒險了！”

　　在軍陣之中，秦良更習慣稱呼節度使為將軍，這樣更加威武。

　　“老子他媽的也不想冒險！”班云密罵道：“回去問問你老爹，是怎么為難老子！”

　　我爹？

　　秦良看著三清觀和四方教的教眾，明白過來。

　　秦孝恭憑借自己的渠道，對涼州的戰事了如指掌，以欽天監剛滅掉三清觀的號召力，再加上秦家雄厚無比的經濟實力，收攏那些教派并不難。

　　不知道拿著什么與班云密達成了協議。

　　他們剛剛離開，在敵方的鋒線處便出現了七個身影。

　　二十四節氣，都是二品。

　　再晚走一會，班云密也要被生生耗死在這里，到時候，涼州恐怕也就失守了。

　　不過數十里，眾人已經到了涼州城外。

　　“傳令，各軍將領集合！”

　　班云密翻身下馬，向城外走去。

　　半刻鐘后，軍帳之中，他面色冰冷地問道：“眾將，都說說吧，西戎狗已經進到黑尾梁，我們接下來怎么做！”

　　“班將軍，我們需要糧食，需要嶄新的武器，需要支援！”

　　班云密面色肅然，并未答話。

　　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該怎么答話。

　　他的心情很不好，這次涼州大戰，從開始到現在一直都很憋屈，除了林和押送的那一批輜重以外，其他就沒有如期到的。

　　將士們一邊高喊著“我堂堂大離”，卻很多時候都吃個半飽、武器生銹、編制不全。

　　半個月前，涼州已經開始實施戰時管理，他們這些軍官像土匪一樣向各位豪紳索取軍糧、鐵器，多少家人的鍋都被砸碎，融成了鋼刀。

　　如今整個涼州境內，餓死的人無數。

　　很多人為了混一口吃的，不得不來到前線參軍，然后一頓半飽之后便死在西戎的鐵蹄之下。

　　“我堂堂大離……”

　　“我堂堂大離！”

　　富庶的江浙，富庶的中原，富庶的北方，富庶的上京……

　　絕對不可能沒有輜重，軍糧更不應該成為掣肘，可是事實就是這樣。

　　所有的問題，也都指向了補給和支援。

　　“北方那些蠻子已經安穩很多年了！鎮北軍不是要來支援嗎？”

　　“還有平南軍，他們在干什么！”

　　“我部一個戰斗軍團，三百多人，在莽子山口守了十天，他們用手摳樹皮吃！”

　　班云密何嘗不知道，那一樁樁一件件，都是人命，都是他的兵，如何不心疼！

　　“閉嘴！我讓你們來，是說對策，不是提問題的！”

　　這一聲厲喝，眾人也都無奈地閉上了嘴。

　　“讓河西秦家，再捐獻軍糧兩萬石，精兵一萬件！”秦良看著班云密，神色認真地看著班云密說道：“我知道，他們還有！”

　　班云密皺著眉頭，眼神突然有些暴躁：“他們已經累計捐了十萬石糧，三萬兵器，一萬匹戰馬了！還要怎樣！”

　　誠然，秦家是大離王朝第一世家，底蘊之深厚不可限量。

　　可到底也只是一個世家，捐獻這么多的輜重之后，再拿出來更多東西就要傷筋動骨。

　　秦家一家捐出來的東西，已經占整個輜重的四成以上了，這是什么概念！

　　更何況，涼州戰場是國戰，國戰啊，為什么要逮住一個羊使勁薅？

　　兵部、工部、戶部，他們在干什么！

　　正在這時，一個士兵進來報告，說道：“河西秦家，再次捐獻軍糧一萬五千石，精兵五千件！”

　　“左翼先鋒營需要七百石，鋼刀四百！”

　　眾人未管來源，直接開始索要輜重，戰事已經容不得他們有任何矯情，士兵們也快要熬不住了！

　　“騎兵大隊需要軍糧兩千石，長矛四百！”

　　“側翼……”

　　“步兵盾刀營……”

　　秦家真的盡力了！

　　可是這些依然不夠，差的多！

　　那士兵報告完之后，走到了班云密的側邊，輕聲說道：“秦老爺傳話，下一批，可能需要更多時間了！”

　　所謂更多時間，表示秦家已經沒有糧食，需要花錢去籌備，從別人那里去買；甚至可能連購買的現銀都不足，需要從某些產業中緊急調撥。

　　可即便如此，他也沒有說不再進行支援。

　　班云密在心里嘆了口氣，神色復雜地看著秦良，不知道這究竟是個紈绔，還是一個英雄！

　　秦家的兩個人，一個小的為了國家拋頭灑血不說，連家底都愿意賠上；一個老的為了支持自己兒子，咬牙生吞愣是連半句軟話都沒有說過。

　　班云密是一個鐵血將軍，但他也是一個人。

　　秦家的這對父子……

　　唉！

　　“收縮陣線，死守涼州城！”

　　班云密揮了揮手，讓眾人退下。

　　營帳中只剩他一個人，無力地坐在椅子上。

　　眉宇之間，盡顯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