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碁宇沒死,但跟死了差不多。
他瞪著眼睛望著房頂,眼神空洞,仿佛兩顆蒙了塵埃的玻璃球。他的皮膚晦暗無光,臉頰凹陷,胡子有如枯黃的野草。
那個咬文嚼字的醫師讓人厭煩,調配的藥膏卻讓李碁宇肚子的愈合了。但他一直這么躺著,吃喝拉撒全由巴巴圖處理。
“已經三天了,李大爺,您能不能親自去方便?”巴巴圖一只手捏著鼻子,一只手握著尿壺。“你真是個奇葩,全身都在縮水,唯獨它卻越來越大……哎呦呦,說你胖,你還喘起來了,滋了我一手。好吧,看在你那天玩命似的救我,我原諒你了。不過,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再不好起來,我可真不管你了!”
最后一句話,巴巴圖已經不記得說過多少遍了。
“他還是半死不活的?”陰簫看見巴巴圖手中的尿壺,蹙起的眉頭又緊了幾分。
“老大,兩天后就是‘豐收節’,要是他還沒好起來,就不能出戰,你怎么向許大人交待?許大人以你‘不守諾言’為由,不讓你離開,你打算怎么辦?”
陰簫苦笑,沉默下來,過了好大一會兒后,他無力地說:“能怎么辦?像我們這些人,面對‘大人物’的命令,有選擇的余地嗎?”他的腦海中浮現出巫先生的身影,心情更加沉重了。
啪——,嘩啦啦——,巴巴圖掄起尿壺摔在地上,碎片亂飛,尿液四濺。
“李碁宇,你這個王八蛋!”他雙手抓住李碁宇的肩膀,盯著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你因為什么是現在這個樣子,但你必須馬上振作起來!”
“你為了救我,奮不顧身地沖出來,孤身一人力戰十幾個格拉迪特,差點死在艾伯特的手里。我巴巴圖是個粗人,在許多人眼里是傻子,是白癡,卻知道‘報恩’二字!”
“說句心里話,我嫌你的屎尿臭,但我絕無半點怨言,因為你救了我的命,你這個兄弟我認定了!可是,你不應該牽累陰老大!你殺死艾伯特,殺了許大人的‘頭牌’,為什么還能活著?”
“多虧陰老大在許大人面前替你美言,說盡好話,許大人才網開一面,讓你活下來,卻有一個附加條件——在‘豐收節’為許地的百姓表演!要是你不能出現在‘豐收節’上,許大人肯定重重懲罰陰老大,搞不好還會要他的命!”
巴巴圖言過其實。陰簫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撓了撓鼻子尖,卻未解釋,紅著臉欣賞巴巴圖的“演技”。他的心里燃起希望的小火苗,盼望著它快快成為燎原之勢。
“你這個混蛋!如果你拿我巴巴圖當兄弟,就像那天你舍生忘死地救我,你就趕快好起來,哪怕正常一天也行!”說到激動處,他用力搖晃李碁宇的肩膀。
小火苗熄滅了。陰簫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抓住巴巴圖的手臂,制止他。“歸根到底,是我疏忽大意了,不怪他。我們出去,讓他一個人靜一靜。”
房門關上的瞬間,李碁宇的眼睛眨了一下。
傍晚時分,巴巴圖進來給李碁宇送食物,順便看看他有沒有生理需求。著實費了一番功夫,他喂李碁宇吃了晚飯。或許因為光線昏暗的緣故,他沒有發覺陶碗中的飯食比前幾天少了一些。
臨睡前,他又詢問李碁宇要不要方便。無聲的回答后,他幫助李碁宇小解,然后躺在墻邊的毯子上,眨眼間,鼾聲大作。李碁宇一直睜著眼睛,隱隱閃著晶瑩的光澤。
第四天,和前幾天差不多。吃喝拉撒,活死人一般。陰簫來過一次,心中的希望之火徹底湮滅了。巴巴圖也不再罵李碁宇。他們二人已經接受命運的安排,像許多時候一樣。
晚上,巴巴圖甚至懶得問李碁宇,徑自去解他的纏腰布。“別鬧,松手,尿完我好睡……”他愣住了,眼球緩緩地下移。“啊——,”沙啞的尖叫穿透門墻,刺破沉寂的黑夜。
砰——,哐當!“發生什么了?”陰簫一腳踹掉一扇門,像根木頭似的杵在門口,一動不動。
“咳—咳——,松開我,我快被你壓死了,咳——”
巴巴圖從李碁宇的身上爬起來,臉上閃著淚光。他擦去眼中的淚水,想哭又想笑,想笑又想哭,真正的“哭笑不得”。
“陰老大,謝謝。”
李碁宇的嗓音喑啞低沉,但在陰簫耳中卻是天地間最優美動聽的聲音。他咧嘴笑了,又閉上嘴,沉下臉來。“你,醒了?”
“你就別裝了,老大!”巴巴圖直接戳穿陰簫的把戲,一點面子都不給。
“閉嘴,沒人把你當啞巴!”陰簫呵斥巴巴圖,眼中卻閃著卸下重擔的光。他居高臨下地望著瘦得皮包骨頭的李碁宇,心中升起一絲憐憫,暗暗做了個決定。“你好好休養幾天,有什么需求盡管告訴巴巴圖,我盡可能地滿足你。”
“幾天?豐收節……”
“就你話多!我自有……”
“我可以參加‘豐收節’,正好藉此還你的人情。”李碁宇的眼睛爬滿蜘蛛網似的血絲,透著深深的疲倦,眼神卻堅定而堅決。
陰簫凝視李碁宇的眼睛,有些恍惚。他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為了一個僅僅認識幾天的巴巴圖,置生死不顧,以身犯險。為了一個屢屢折磨他的頭領,他強行從死境中緩過來,還要出戰“豐收節”。他對待敵人“穩準狠”,卻留有余地。對待有恩于他的人舍生忘死,必報其恩情。
陰簫自認為做不到如此涇渭分明,也不認為別人能做到。
生命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威脅,游走于生死邊緣,怎么可能不疑慮重重,不對任何人皆抱有戒備之心?又怎么可能胸襟坦蕩,豪爽仗義?
這兩種必然矛盾的性格卻完美地融合在眼前的年輕人身上!陰簫不禁懷疑自己在做夢。
“老大,‘豐收節’又不是‘狩獵節’,格拉迪特不用生死相向,只需表演助興的戰舞,我相信他完全沒問題。對不對,李碁宇?”巴巴圖沖李碁宇擠了擠眼睛,暗示他點頭同意。
“我不會表演戰舞。”
“這個簡單,我巴巴圖包教包會!”巴巴圖信心十足地拍著胸口。
“我沒問題了。陰老大,你還有疑慮嗎?”李碁宇沖陰簫露出純凈澄澈的微笑。
陰簫被迷住了。時間仿佛過去一年,又好像只過去一秒,他的手落在李碁宇的肩膀上。“我為之前的做法向你表達歉意,對不起。”他舔了舔嘴唇,手上加了點勁。“謝謝你,將來有用到我的地方,我絕無推辭!”
“我還真有一件事需要你幫忙。”
“喂,李碁宇,老大跟你客套呢,你還當真了。要不是看在你傷病初愈,看我不賞你一個大耳刮子!”
“你說。”
“幫我準備一盆水,我想洗個熱水澡。”
“好,我這就帶你去。”陰簫扶著李碁宇站起來,兩個大男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豈有此理,你們把我當空氣嗎?喂,等等我!哎呦——”
巴巴圖跑得太快了,被門檻絆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