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玉搖了搖頭,不再去看方才那位柔弱的藝女,他不通音律,也不想再去細聽那琴聲中的哀怨,只找了個靠窗的僻靜角落坐了下去。
小二許久才到,這等天氣還正冷著,他卻是滿頭的大汗。來飲軒雖是著名但酒家的規模并不算多大,原本一個小二樓上樓下地招呼著本來綽綽有余,但今天不知為何,來了這許多的人,小二一時半會也累懵了。
諸玉說了半天的名字,小二才明白所云為何,不等他再要些什么,又被人招呼著去了。等了許久,才見小二端著壺酒,氣喘吁吁地來了,他忙不迭地道聲抱歉久等。見諸玉揮了揮手,又如同風火一樣地去了。
輕輕地搓了搓手,望著面前的白色酒壺,諸玉渾身的冷意又盛,嗅了嗅壺口處飄出的陣陣清香,伸手便給自己倒了杯酒。
這酒名叫沁陽,是來飲軒中頗受人喜歡的一種酒,它的色澤微黃,有一股淡淡的松香。要釀這酒必須在陽季里出缸,于烈日之下暴曬七七四十九天,而后在來年的寒季啟封。因著這些講究,它最大的功用便是御寒,諸玉是比較怕冷的那種人,所以寒季里便經常會來此小酌幾杯。
諸玉淺飲半杯,淡黃色的酒液入口微甜,其中夾雜著一絲辣意,后味醇美,特別是入腹不久,便能感受到一股熱氣從腳下直升頭頂,渾身暖洋洋地說不出的自在,他不禁暗自贊了聲好酒。
“只記得四哥曾經也是海量,每年寒季也都要來此,與我不醉不歸,可惜自從那次受傷后,已經與酒無緣,可惜可惜......”諸玉輕嘆了聲,又品了一口。待他睜眼時,只見門外擁擠的人群中,忽地來了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
“閃開......閃開......”一只粗壯的手臂從人群中伸了出來,不客氣地分開了兩側的群人,只見一位如同鐵塔般健碩的大漢緩緩地走了出來。兩旁的人原本頗有些不忿,但看清他那很有些兇狠的面目,再配上那巨漢樣的身板,便都敢怒不敢言地讓了開去。
此人諸玉見過,正是那日柳城城門口處拒絕查身,還和永奎小打一場的羅七,那之后再未見過此人,柳城中也再沒聽說過他的消息,不想今日在這來飲軒中竟能看到他。
鐵塔漢子冷冷地掃了眼頭頂那飛揚的“來飲”二字,不屑地道:“區區小城,如此酒家,好大的口氣......”輕哼了聲,便緩步進了去,徑直朝與諸玉相對的一處角落里走了過去。
不著痕跡地做了個飲酒的勢子,避開了與羅七的目光相對,待諸玉再抬起頭時,只見羅七已然坐在了角落的一處方桌上,在他對面,不知何時竟是有個黃衫漢子在兀自地飲酒。
諸玉也識得此人,他正是羅二,方才自己并未留意四周,不想此人竟就坐在與自己隔不了幾個桌子的那處角落。
羅二背影似是有些黯然,諸玉不禁有些疑惑,以他盡顯完足之感的十階狼骨師修為,在這柳城之中,除了那些大家中輩分尊高的有數幾位老者,怕是沒人能給他壓力才是。
“二哥,柳城雖小,我等來此卻也頗有些勢單力孤,暗自行動是最好不過,為何找在此處喧鬧的酒家碰頭,如此一來,只怕會引起那些真正的強者注意。”羅七此番話令人心生訝異,畢竟以他在城門那次的行止,料是個空有一身蠻力的莽夫,不想竟有這等心機。
輕輕點了點頭,黃衫漢子望著酒中自己依稀的倒影,只覺竟是頗為落寞。將杯中的人影輕輕地搖散,一口飲盡,淡道:“七弟所言甚是,不過有道是最險之處反最安穩,此處今日有大動靜,何況你我畢竟人生地不熟,此處人雜正適合你我打探些消息,也接接地氣。”
似是有些明白,輕輕地嗯了一聲,羅七倒了一杯酒,也自海飲而盡,淡道:“二哥,你我來此說來已經日久,可那事上還是沒有頭緒,實在有負大哥重托,唉......”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接著便搖頭不語。
黃衫漢子環視了一周,離他們近處只有一位看上去沒有半點原力修為的普通男子,在他身旁端坐著一個大眼的小童,正用無邪的眼光望著自己。
略微有些惆悵,黃衫漢子壓低聲音道:“一無所得也未必......據我連日調查,只怕此樓之人與那事脫不了干系......”
羅七聞言不禁一喜,也收了聲音,問道:“二哥果真高明,此人是誰?”
諸玉隱約能聽見二人似是謀劃著什么,但具體細節,因著樓中甚是爭吵再者二人聲音壓得極低,便不知所云,只能看到黃衫漢子背影顫動,似是蘸著酒水在桌上寫了個字,而后羅七似是攥了攥拳,便不再言語。至于所書為何,諸玉便不得而知了。
羅氏兄弟旁邊桌上,方才那個大眼小童正吵嚷著要喝酒,他看上去也就四歲左右,這個年紀卻要飲酒,只見他旁邊似是小童父親的男子,一臉的無奈。
“酒,就是要酒,你我不是定好我滿四歲了來這喝酒的么?”似乎很是憤怒,小童冷冷地望著身旁的中年男子,后者眼中滿是溺愛之色卻又不知該如何哄下身邊的小童。
想了許久,中年男子吆喝來了小二,淡道:“小二,來壺好酒,慢著,我有個要求,你要用大壺給我裝著,我與我兒定要喝個飽才行......”說著微不可查地擠了擠眼,小二雖然忙暈了,不想卻明白了他的意思,道聲“好嘞”便去了。
小童站在凳子上四下望眼,不一會小二端著一個茶壺便來了,果然夠大。小童一見欣喜無比,諸玉鼻尖,分明聞出來那就是一壺正宗的茶水,沾不上半點的酒氣。
滿意地拍了拍身旁中年男子的肩膀,小童趴在桌上給自己倒滿了一杯,茶水正熱,他輕輕抿了一口,只覺一股怪味,全不似自己所想。中年男子也倒了一杯,嗅了嗅便道:“恩,好酒......”
心中滿是疑惑,卻又想不明白到底不對勁在哪,小童站在了桌旁,端著熱茶,皺著眉,此時抬頭見到旁桌的大漢舉杯便一飲而盡,忽地喜笑顏開,只覺想到了關鍵,也用力地張開了小嘴,徑直就把一杯茶灌了進去。
那茶水剛燒開不久,還甚是燙人,中年男子攔之不及,只見小童滿嘴的熱茶剛剛入口忍不住地便全噴了出來,一股腦地都噴在了旁座大漢的褲子上。
諸玉本正望著小童輕笑,忽然收起了笑容,皺了皺眉,大眼小童那一口熱茶噴的不是地方,那位大漢正是羅七。
羅氏兄弟原本正飲著酒水,許久間都自無語,似是各懷心事。羅二又望著杯中自己的倒影發呆,而羅七盯著淡黃色的桌面,想著羅二方才所書之人,也自失神。
忽地,只覺自己褲腳一熱,而后一陣濕濕的感覺,羅七不禁微微地叫痛一聲。他本有七階的原力修為,自是不弱,原本以這一口茶水的溫度,對他起不了什么影響。他能有痛感,只因心中正想到往事的傷處,經此熱茶一激,竟不自覺
地輕哼了出聲。
未及他細看端倪,只見旁桌的中年男子忙起身對他拱拱手,道聲:“小兒無禮,壯士多多包涵......”只見中年男子說著便俯身下去,抱著一個小童,作勢便往他屁股上揮了一下,明顯不疼。
小童沒想到酒勁這么可怕,自己這一口竟已經如大人所說的醉了,才有這等行徑,一時不禁愣在了當地,不哭也不鬧,只把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羅七,一眨也不眨。
羅七原本只是不耐地揮了揮手,他看明白了眼前的中年男子身無半點原力,這事斷然不會有什么別的意圖,原本便欲作罷。不過,他又不禁地低頭望去,待目光對上了小童的大眼睛,心中一震,不禁重重地拍了下桌子,猛地便站了起來。
小童原本已經明白過來了,打算要放招哭了,吃這大漢拍桌子這么一下,眼淚在眼眶中打轉,一時卻哭不出來,只兩片嘴巴如波浪般地顫抖著。
“七弟......”黃衫男子回過了神,有些明白,望了眼小童,也自知道羅七為何有這般反應。
“大哥,若不是為了小孩,九妹也不會離開我們......都是這等煩人的娃子害得!”羅七還沒緩過神來,憤怒地大聲道。
“七弟,這是哪里,你莫忘了......”黃衫漢子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按在了羅七肩膀上,羅七身子一震,冷靜后明白了過來。
方才拍桌子那一下動靜甚大,已有不少人朝這處角落望了過來,黃衫漢子皺了皺眉,輕喝一聲:“七弟,走......”二人身形一動,便從旁邊的木窗中一躍而出,一眨眼便消失在了洶涌的人流中。
大眼小童此時才放聲大哭,不想那一口熱茶竟引來了這么多滾燙的熱淚,中年男子在一旁束手無策,撓著頭原地打轉。
那小童淚眼朦朧,看得諸玉臉上滿是莫名的神色,他似是想到自己從記憶開始的時候,也是哭著地,不過自己是憤怒地望天流淚,而后一只有力的大手便輕輕地撫上了自己的腦袋,帶著自己去了諸家。那會自己便如這小童一般,只有四歲多的年紀。
諸玉有些感概,似是看到了幼時自己的影子。旁邊小二方才可能迷糊了,自己的行頭那一條肩上的白巾竟是忘帶,諸玉想了想,不禁披在了肩上,手中拿過白色的茶壺,望著還緊緊地端著茶杯的小童,緩緩地給他倒了半杯茶,口中淡道:“喝酒的小孩,都不會哭......”
小童聽了這話,竟也慢慢地不哭了,此時茶水已涼,他試探地抿了一口,見已不熱,才仰起短小的脖子一飲而盡,完了苦道:“這酒真難喝,我以后再不要喝。”
諸玉輕笑了笑,中年男子感激地拱了拱手。
此時忽見樓梯處一位穿著略有些邋遢的男子從二樓緩緩地推開擠著的群人下來,大不咧咧地叫嚷著小二,卻全不見小二的影蹤,四下眺望間,只見一位灰衣少年披著小二肩上的白巾,手中還端著一個白壺。他略覺陌生,但也不多想,徑直地走了過去,拉著灰衣少年,頭也不回地便上了樓,那人正是諸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