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時,一陣狂風驟起,沙石飛揚。
我忽地感到一陣眩暈,眼前的景象變得模糊起來,已經筋疲力盡的身體再也無法支撐下去。
在失去意識的最后一刻,我仿佛聽見景楓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師父!”
這個聲音讓我的心中涌起一絲希望。
我隱約記得,景楓曾經有一個極為厲害的師父,那人所學廣博,知天文地理,奇淫巧計,愛鉆世外絕學,人稱弘智上人。景楓年紀輕輕便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劍法,便是得他點撥。
老天保佑!
有人來救我們了嗎?
……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似乎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
我像長眠一般自昏暗中醒來,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一張柔軟干凈的床上。環顧四周,仍舊是御景山莊的房屋擺設,卻顯然是一間在炮火攻擊后相對完好的房屋,地上掉落的磚瓦已經被撿走打掃干凈。
窗外陽光明媚,鳥語花香。
仿佛那刀光劍影、火光四射的的一切已經過去……
身上的傷口已經被包扎得妥妥貼貼,只見云牙兒正坐在床邊,打著瞌睡。
“云牙兒……”我輕聲呼喚道。
云牙兒猛然睜開眼睛,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茉兒姑娘,你醒了?”
我掙扎著坐起身來,她立馬傾身小心地扶住我,眼中滿是擔憂與喜悅,那如釋重負的神情讓我心中一暖。
至少云牙兒還活著,卻不知其他人又如何?
費力地支起身體,只覺頭痛欲裂,記憶如洶涌的潮水般涌來。炮火圍攻時的驚心動魄、砍殺的呼喊與哀嚎,如同夢魘般仍歷歷在目。我此刻見不到其他人,一時間心中滿是悲涼與茫然,仿佛整個世界都崩塌了。
“景楓呢?”一開口,只覺得喉嚨腥甜發痛,再說不出多余的話來。
云牙兒扶我起身,臉上掛著擔憂,小心翼翼地說道:“少主剛剛來看過你,現在約莫就在外面,我去叫他——”
“不用了,扶我出去。”我打斷云牙兒,堅持要出去看看。
看看這戰火過后的御景山莊究竟是何模樣……
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觸目驚心的斷壁殘垣,曾經那如詩如畫的亭臺樓閣,如今已化為廢墟,唯有幾棵老樹倔強地挺立著,枝頭掛著幾片殘葉,在風中無力地搖曳。
炮火肆虐后的御景山莊,彌漫著硝煙與塵埃的味道,空氣中似乎仍舊凝固著當時的殘酷和血腥。陽光艱難地穿透殘破的云層,稀稀疏疏地灑在這片狼藉的土地上。
景楓就那么背對著我,站在一棵仍舊堅挺著佇立的老樹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聽見身后的動靜,他轉過身看向我。
眸光相交的那一刻,我沒有過多的注意到他憔悴的面容、眼中布滿的血絲,而是在相視的眼神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欣慰,甚至某種從未有過的堅毅。
我仿佛聽見他在無聲地告訴我:“一切都過去了。”
忘卻了身體的疼痛,我看向自己選中的命定之人,突然也產生了一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慶幸。
是啊,無論如何,一切都過去了。
我和他都還活著!
那日,我們坐在一塊相對完整的石階上,沐浴著清晨的日光,看著這薄霧般的霞光漸漸驅散了陰霾,驅散了凝聚的死氣。頭頂一株古老的梅樹,枝條低垂,仿佛是在為逝者默哀。梅樹下,一把石椅靜靜地矗立著,上面落滿了灰塵,像是一道道冰冷的屏障,將生與死隔絕開來。
我就看著這般景致,靜靜地聽他講述我暈倒后發生的一切……
我暈倒的時候,郭馨兒果真帶著景楓的師父弘智上人前來相救。此外,御景山莊十二護教長老紛紛出關,八方騎令受命前來救援,抵擋各大門派的圍剿,雖雙方皆有死傷,卻是斗得不分上下。同時,由護衛統領張青帶領的山莊一眾護衛,抵擋朝廷炮火攻擊后進攻的士兵,他們雖口口聲聲喊著誓要消滅域外賊寇,自是指混在各門派中挑動是非的螳螂門眾人,亦即哥哥派人入主中原成立的虛假門派。聽景楓說起,在哥哥死后,郭馨兒將大明若宮已經被趁機攻陷的消息傳遞給了西涼閣眾人,他們立即隱蔽身形退出了此戰,但此前的傷亡亦是不少。
而其余眾門派,除了沈家決意要置景楓于死地不肯離去,其余人等皆因炮火攻擊死傷慘重而撤離,所謂的“討伐聯盟”,雖因過往仇恨殘殺了御景山莊不少人,自身也只余下十之一二,逃走的,皆是貪生怕死之輩。
“那沈二爺和那沈老三如何了?”
“他們皆被師父重傷,那沈老三多次欺辱于你,已經死在了我的劍下。他那位二哥卻是趁機逃走了。”景楓握緊了我的手,“從此以后,我們與沈家的恩怨,恐怕少不了多年的糾纏了。”
“沒關系。”我回握住景楓的手,“無論多么困難,我都會陪你走下去。”
據景楓所說,朝廷亦不敢當真毫無理由地殺死這么多武林眾人,于是在幾波攻擊之后,不知是目的已經達成,還是不欲拼個魚死網破,朝廷那方竟是以保護御景山莊免受西域賊人殘殺為由,最終選擇了后撤。
那些前來聲討的武林眾派,亦就此散去。
余下山莊的幸存者們正在努力重建家園。雖然前路艱難,充滿著未知的挑戰與困難,但景楓并沒有打算放棄自己出生的家族。
我亦相信,未來的路雖長,但只要我們還活著,只要我和他還在一起。
一切會好起來的。
***********************
一個月后。
我的傷勢幾乎已經好轉,山莊的重建亦步入正軌。
我雖然失去了哥哥,卻很快重拾起信心,決定今后將景楓視為我的另一半,走完今生余下的路途。
可在這百廢待興的關頭,景楓盡量保持積極狀態的同時,卻被我發現他時常偷偷發呆。
我知道他的心結何在。
無論是各大派組成了討伐者,抑或是哥哥用來攪動風云的螳螂門,乃至最后炮轟御景山莊的朝廷兵馬,他們之所以能夠這么快就攻破御景山莊,必是有人泄露了御景山莊的地勢和攻防圖。
而這個人,只能是他自小崇拜的那位兄長。
他的二哥——白莫寅。
這個人在一切來臨之際宣布退出武林,撒手御景山莊一切事務,似乎早早就為埋葬整個御景山莊做好了最周全的計劃。這一切的一切,背后之人必定是花費了數年心血做成此局,景楓他如何能夠釋懷?
我想,終有一天,我會陪他去找到那個人。
問一個答案。
此外,我還聽聞,西域的明若宮已經易了主。
由前宮主的女兒入主,一切還給了西域人。
前宮主之女的身份亦叫人大吃一驚,竟然是嫁到御景山莊那位岑姑娘的陪嫁丫鬟,叫豆嵐。聽聞,奪回大明若宮后,她帶領明若宮舊部,大舉追殺西域留守人群。
而哥哥手下的主力,卻在浮山被朝廷包圍,打著驅除西域外敵,救護中原武林的口號。
這一通,御景山莊元氣大傷,武林眾人眼見西涼閣的卷入,方知自己中了西域教派的挑撥之計,又惹得朝廷下場護了御景山莊,再不敢多言半句。
是朝廷,要先滅御景山莊,再滅西涼閣,白莫寅不過是借勢而為,此后,片葉不沾身。
而后,被前后夾擊的西涼閣退至沙洲——它原本起源的地方,由哥哥的心腹,也就是左護法桓曄擔任起暫時的掌權人休養生息,伺機而動。
據說,郭馨兒愛慕左護法,隨之去了沙洲,加蘭鶴之卻再次消失不見了。
我常常想起桑杰,那個安安靜靜跟隨了我兩年的仆人,作為西域人的他,想必仍舊留在明若宮中,侍奉他真正的主人吧。
不知想起我,他會如何看待我呢。
或許今生我已無緣再見到他了。
……
待御景山莊重建的各項事宜已經進入正軌,景楓陪同我去了一趟武當山。
一來是我委托涑蘭將兄長葬于武當山腳下,前幾日已經收到他的來信,說此時已處理妥當。二來此番攻陷御景山莊,武當山方面顯然已經明白過來自己中計,被沈家、西涼閣、朝廷乃是背后的白莫寅等一干人等所利用,因此請求與御景山莊少主一敘,解除雙方之前不歡而散的危機,欲重修于好。三來武當山大弟子莫長清雖死于景楓手下,這幾日卻查出此人私下違反諸多派內規定,在外勾結其余門派作惡多端,如今查出前科累累,正又碰上武當山青玉道長回歸主持公道……
抵達武當山腳下時,已是入秋時節,抬眼便見得紅葉滿山溪,黃菊繞東籬。
武當山已經恢復了往日的熱鬧,拜訪之人一路絡繹不絕,聽聞青玉道長回歸,更是引來各派人等上山拜訪。景楓陪同我在武當弟子的引導下,找到了爹娘的埋葬之地。或許是青玉道長仁慈,或許是武當山仍將父親易云朝視為武當弟子,我沒想到,他們能夠在武當山留有一席之地。
而涑蘭不知用了何等方法,竟將哥哥葬在了父母的旁邊。
我想,哥哥泉下有知,定會十分欣慰的。
遠遠望去小徑上青石斑駁,一座不起眼的墳墓靜靜矗立,不知已經孤零零在這里等待了多久,四周古木參天,枝葉婆娑,偶爾幾聲鳥鳴劃破寂靜,更添幾分凄涼。而另一座新墳卻在不遠處筑起,似乎減輕了這久遠墳墓的清冷和寂寥。
十多年前,這里曾上演一場生離死別,如今只余一抔黃土。
景楓輕輕牽起我的手,緩步走向那座墳墓,山路崎嶇,我們卻走得異常平穩。
或許他深知,此刻陪伴便是最好的慰藉。
我默默凝視著雙親的墳墓,至墳前緩緩蹲下,手指輕輕撫摸著石碑上的刻字,淚水悄然滑落。
“爹,娘,哥哥,我來看你們了。”
我聲音哽咽,仿佛隱隱看見了親人的身影,就這般與逝去的他們對話。
雖然我從未見過爹娘,甚至一直以來,對爹娘唯有陌生和茫然,但哥哥死后,我對親人的懷念卻突然達到了頂峰。
我似乎漸漸明白了哥哥的痛苦和執念。
景楓靜靜地站在一旁,他抽出腰間佩劍,輕輕一揮,劍風掃過,周圍的落葉紛紛揚起,仿佛在為逝者清掃陵墓。或許他深知,我過去的傷痛他無法分擔,但他愿用行動表達對我的支持與守護。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景楓輕聲說道。
我抬頭望向遠方,山巒起伏,云霧繚繞,仿佛仙人修行長眠之地。在這武林中,生死離別乃是常態,然而,正因如此,才更顯珍惜眼前人的可貴。
我偏頭看向景楓,眼中閃過一絲感激。
我明白,有此人相伴,無論前路如何坎坷,自己都不再孤單。
兩人相視一笑,與這山水相伴,共度此刻寧靜。
此時,風似乎也停止了呼嘯,整個世界都沉浸在這份難得的平靜之中。武林中的刀光劍影仿佛在這一刻遠去,唯有我和景楓二人,在這山腳下的墳墓前,默默感受著對生命的敬畏與對彼此的堅定。
焚香祭拜完后,我和景楓剛欲離去,卻撞見了另一波前來看望的人。
來人身著短打,攜帶各式武器,一看便是常年行走江湖之人。領頭之人自稱名喚曾晚情,竟然曾經是武當山弟子,如今乃是雙燕鏢局總鏢頭燕岳海的夫人。
也就是說,他們是雙燕鏢局的人。
我大為驚訝,喃喃道:“您與家父認識?”
否則何至于來到這個偏僻之地?
那曾氏點點頭,輕聲道:“他是我的師兄。”她說起這句話,眼眶里竟不自覺變得有些發紅。
她年輕時該不會與父親有一段舊緣吧?
我一時消化不了這個信息,只能問起他們前來武當的用意。這曾氏既帶著好幾名弟子前來,必定不會是為了來給父親上墳。
果真,據曾氏透露,此番前來武當山拜訪,一是探望自家師父,祭拜我爹亦是順道之舉。二是要請青玉道長出手,懲戒制服濫殺無辜的東勝神教教主無歡。
東勝神教,無歡?
我心里咯噔一跳,想起了昔日誤闖入東勝神教閣樓的那段毛骨悚然的經歷。
是了,雙燕鏢局的杜筱月死在了那個閣樓里,死在了那個古怪的“王母娘娘”手上。如今想必是查出真相要去報仇了。與我們照面的時候,雙燕鏢局一名自稱杜筱珊的女子,解釋起昔日自己孿生姐妹杜筱月死于無歡之手的事。
待問及請青玉道長主持公道一事,我問出了自己的顧慮,“若青玉道長不欲親自出山,處理此事又當如何?”
那杜筱珊冷笑一聲,道:“那我便同大師兄范玉卿一起,去東勝神教殺了那個兇手。”
我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又閉上了。
連我自己都弄不清楚,那個殺死杜筱月的“王母娘娘”究竟從何時開始是郭馨兒假扮,又何況旁人?就算杜筱月不是真的“王母娘娘”所殺,那死去的瘦猴子也是有些背景,即便雙燕鏢局不強求,瘦猴子背后的人也會前來討說法的。
橫豎已經與我無關,便莫再牽扯進去吧。
風云又起了!
這是無歡與雙燕鏢局的恩怨,與我無關,與林修韌無關。
此后多年,興許我和景楓會無數次和他交鋒,和靈耀山莊、長生門各自走上自己的權勢巔峰。
屆時,我只能站在白景楓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