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冷，顧準抖了抖身上的寒涼才掀起門簾進了里屋，目光掃過桌上一口未動的飯菜，落到上方執筆寫著什么的清雋少年身上。

　　“公子，菜品都呈上來好久了，爺怎么不記得吃？”

　　“不急。”顧從宜抬頭瞧了他一眼，又埋頭繼續書寫，出聲寂冽：“可是母親寄東西來了？”

　　顧準笑道：“公子料事如神，正是呢，讓差吏寄了好多春衫皮靴和各樣藥品珍玩?！?p>　　“江南也是個富庶之地，哪里缺了這些。”顧從宜擱下筆，將寫好的文書對著燭火干了干墨，才收入外封，蓋上密封印鑒，做好這些才遞到顧準手里：“交給他?！?p>　　至于是誰，顧準心照不宣，只道：“衣食住行當然不缺，缺的只是一位母親的舐犢之情，公子，為了長公主不擔心，咱還是先吃飯，吃完了再忙活吧?！?p>　　此話一出，顧從宜無聲凝向顧準，這雙眸子，不是誰都能熬得住的。

　　顧準頓時有些發毛：“怎么了？”

　　顧從宜直直盯著他，“你說，我如今快十五了出門在外做娘的都不放心，可你看那丫頭，不過看起來才八九歲的模樣，她娘就不會記掛她，迫切的想找回她嗎？”

　　顧準：“啊？這關雀兒什么事??？也許人家只是看起來顯小了一點，實際上跟公子您差不多大呢？”

　　顧從宜：？有這可能？

　　顧準想了想，又道：“不過，天底下也不是所有父母都像長公主和將軍一樣，所以啊——”

　　“所以啊，她都這么可憐了，我們怎么可以連晚飯都不等人家就自己開始吃了呢？”卻是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截了胡，顧準再看顧從宜的眼神，分明帶了戲謔。

　　他幡然醒悟：“好啊，敢情公子是在等那丫頭一起吃，還為這個跟小的繞這么一大圈?！?p>　　還一副‘你奈我何’的挑釁模樣，顧準只好慘兮兮的端起那幾盤菜，“那小的我就只能將菜端去熱一熱了?！?p>　　卻是剛出門就撞上了那丫頭，顧準反應迅速護住那幾道菜，檢查了無礙才看向來人：“雀兒，你沒事吧？”

　　“沒事?！?p>　　雀兒抱著茶盞進屋，她是臨時加的人選，茶盞都是從公子房里自帶的，一來一回一路上她都小心呵護，釵子都沒這重要，此時物歸原位才算松下一口氣。

　　抬眼對上一雙探究的桃花眼眸，昏黃燭火讓他鋒利的輪廓柔和了些。

　　她輕輕喚道：“公子?！?p>　　聽了這么些天的公子，顧從宜覺得，還是她喊的最好聽。

　　那種淡淡的尾調，再沒有誰能學來。

　　他頷首，“還好嗎？”

　　雀兒點頭，“夏秋姑姑說我茶煮的最好，還賞了我一支釵子?！?p>　　一雙眸子難得有了別的情緒，亮亮的，像個做了好事要夸獎的小孩。

　　不對，她原本就還是個小孩。

　　顧從宜扯了扯唇角，“那看來還是為我們什么閣長了臉的?！彼麙吡艘谎鬯帐幨幍陌l髻，呵笑了下，眉眼間都帶了抹少年風流，“不過，釵子呢？”

　　雀兒不說話了，只直白的盯著他，似乎有千言萬語。

　　“公子?！?p>　　他輕輕的應：“嗯?！?p>　　“他們不管飯，雀兒餓。”

　　顧從宜也凝著她，朝外一喚，“顧準，上菜。”

　　嗯，我就揮之即來呼之即去唄。上一秒還在犯嘀咕的某人此時已經站在菜品琳瑯的桌前，笑逐顏開道：“公子，已準備就緒?！?p>　　雀兒是真的餓了，往常還會等公子先動筷，今日竟直接坐下端著飯碗大口吃，一改往常的細嚼慢咽。就是這樣顧從宜才發現了，這丫頭喜歡吃甜的，糖醋魚幾筷子見了底，燴茸炒排骨那是一口沒沾。

　　他慢條斯理倒了杯茶水遞去。

　　看得顧準都咂舌：“學規矩應該沒這么累吧？看樣子倒像是跑了好幾里路一般?！?p>　　顧從宜默不作聲的觀察她，見她接過那杯茶水果然直接一口灌下，又繼續狼吞虎咽。

　　顧準看了看古怪的丫頭，又看了看單手撐著下巴盯人吃飯的古怪主子，還想說什么，被顧從宜揮退：“你下去吃吧。”

　　“……？”顧準：“是?！?p>　　他一走，這屋子便只剩下他們兩人，雖吃的急，倒是沒有發出碗筷碰撞的聲音，一看便知禮儀學得極好。

　　想起方才顧準的話，顧從宜悠悠問道：“你今年可有滿九歲？”

　　雀兒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點了下頭，埋頭繼續吃。

　　還真是看著顯小。顧從宜掃了掃她單薄的身子，也是，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卻吃不飽穿不暖的，自然不像同齡人那般。

　　視線重新落在小姑娘的面容上，從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她鼻骨上的那顆小痣，在這燭火映照下愈發泛愁。

　　他輕笑了聲，低低的，卻很清晰。

　　“你既然在外隱藏的極好，又為何顯露在我眼前呢？”

　　其實萃芝并沒有看錯，她眼里，的確閃過了一抹戾氣。

　　雀兒捧著飯碗抬頭，臉還沒碗大，杏眸通透明凈，一副無害模樣。

　　有些東西，越是表面干凈越是讓人想撕開外衣看清本質。

　　“那天，我答應做公子丫鬟的時候發過誓的?！?p>　　顧從宜默看著她。

　　“我不會欺瞞公子?！?p>　　默了默，她又補了句。

　　“永遠?！?p>　　落霞院里，徐姨娘帶著顧靜抒一回來便大吵了一架。

　　晚飯間短暫和睦了下，又吵了起來。

　　“你這丫頭就不能給我爭點氣？”

　　“對娘而言，到底怎樣才算爭氣？嫁得高枝？”顧靜抒冷冷一笑，“娘，您別忘了，您只是位姨娘，我也只是個庶女，何必強求不屬于自己的姻緣？”

　　“顧靜抒！”徐姨娘平生最恨別人喚她姨娘，更何況這個人還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徐姨娘紅著一雙眼，“姨娘又怎樣，在這江南他們還不是稱我一句夫人？庶出又怎樣，她蕭湘生的出女兒嗎？”

　　“長公主的名諱，娘慎言?！?p>　　“怕什么，都把我趕到這個地方來了，我還會怕了她？”徐姨娘抓住她的肩，語氣終于軟了下去，驕傲且不再年輕的面容浮現一抹懇求：“女兒啊，努力學著如何做一個女子吧，娘這后半輩子除了指望你還能有什么盼頭呢？”

　　“……”

　　燭火微弱，床榻坐著的少女身形在紗簾后影影綽綽，纖細脖頸顯現出低落弧度。

　　須臾，那道殘影終于動了動，拂開紗簾，露出一張青澀的冷艷面容。

　　“同桃?！?p>　　外間立馬應了聲，“在?！?p>　　“幾更天了？”

　　同桃走了進來，“二更了，小姐可有什么吩咐？”

　　顧靜抒蹙眉，她白天走時分明對那丫頭使了眼色。

　　看了一眼原地待命的同桃：“你去什么閣把雀兒找過來?！?p>　　她顧靜抒要找的人，豈容拒絕。

　　“是?！?p>　　同桃到什么閣時，閣內燈火還亮著，顧準立馬就看到了她。

　　“這么晚，你怎么來了？”

　　“小姐喚我來找雀兒。”

　　“雀兒？”

　　顧準納悶了，大小姐何時跟雀兒有聯系。

　　室內傳出一道冷清少年音：“何事？”

　　“回公子，是大小姐身邊的同桃，說是找雀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