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叁·晚鐘】

　　晚鐘城堡，這個位于卡昂佛爾港口的晚鐘城堡。

　　一八八八年的天空下，明明是白晝的時間，夜色卻如粘稠的墨汁包裹著它，尖頂刺入霧氣之中，這座由府邸改建的港口在黑暗中呈現出詭異的雙重視覺，那面向陸地的一側保留著拱窗與浮雕，依舊帶著往日的輝煌，那朝向大海的墻面則在此時出現了些許發銹，那些連接著港口的機械裝置正發出類似鯨鳴的悠長嘆息。

　　如果在這個時候看向窗戶，就能夠看見晚鐘城堡的某些窗戶之中正滲出星星點點的暗紅色微光——那是肉燭的渾濁光暈，這種光暈照射在窗戶上，而時不時有人影閃過，那就是此時晚鐘城堡之中的人。

　　瑟瑟發抖的人。

　　“我所信仰的天使啊……請您庇佑我們于危難之中，請讓我們安然度過這一日，不論什么危難到來，您都會讓我們得以存續，我們的信仰交托于您，我們渴求您的注視，您的呵護，您的指引……在這永夜之中窺見燭火?！?p>　　肉燭的火光依舊在搖曳，明明在室內沒有任何的風，肉燭的火光卻依舊在搖曳，慢慢搖曳，繼續搖曳，那些火光是如此溫暖，不同的肉燭共同停留在這個建筑物之中，不同的人對著不同的肉燭祈禱。

　　他們現在也只能夠祈禱了。

　　“……我們還有躲多久？”有個人小聲問道，“我今天必須得去卓沿那邊，那里還有一些設備需要維修……布里墨克的人應該已經在路上了?！?p>　　“別吵?！币粋€人打斷了這一段自白，“現在別思考任何事情，等你的大腦聽見異端的勸誘你就知道現在自己有多愚蠢了。”

　　勸誘。

　　或者說，霧氣之中的聲音，那些藏匿在霧氣之中的存在，那些想要將人們拖入到另一端的聲音，就會在這個時候出現，那些聲音在他們的耳畔說著各種言語，試圖見他們拖入到那一個世界之中。

　　而這個時候，肉燭的作用就顯現出來了，那些溫暖的燭火驅散了霧中的聲音，在燭火的照耀下，四周至少有了一片干凈的地方，人們跪在肉燭前，將肉燭供奉在天使的信物之前，作為‘星辰，求知與渺小’的信徒，這些人時常以那些經典的理論著作作為祂的信物，在那搖曳的燭火之后，跳動的是每一個人心臟的聲音。

　　砰！

　　有什么東西砸在了窗戶上。

　　“什么東西？！”

　　那是一種驚愕的聲音，源自于某位正在祈禱的男人，在這種時候，在信仰失格事件出現的時候，這種砸在窗戶上的聲音實在是過于可怕了，再者，剛才的廣播都已經說過了，現在不應該靠近窗戶，換句話說，現在，在窗戶之外的，必然是某一種不太好的東西。

　　“天使在上……天使在上……”男人顫抖的雙手勉強合攏，他緊閉自己的雙眼，確保自己不會看見任何東西，“請您庇佑我……讓我免受那些異端的侵襲……”

　　窗戶在發出了那一次碰撞聲之后就陷入了沉寂。

　　——不。

　　肉燭的火焰突然劇烈抽搐起來。

　　那些原本穩定燃燒的暗紅色光暈開始不規則地膨脹收縮，像是無數顆畸形的心臟在搏動。跪在最前排的婦女突然捂住喉嚨，她能夠感受到脖頸上的銀質吊墜正變得滾燙，烙鐵般的觸感幾乎讓她想起當初冬日在火爐旁邊感受到的懲戒。

　　“祈禱……“她沙啞的嘶吼在空曠的大廳之中回蕩，“請救救我……“

　　這里并不只有男人和婦女，在這個大廳——這一個可以同時容納幾十人甚至是上百人的大廳之中——這一個往日里用于纜車中轉的大廳，在此時承載了十幾個人的生命，佇立在人們的包圍圈之中的肉燭依舊在搖曳，劇烈地搖曳。

　　人們的聲音參差不齊地響起，在他們的背后，高聳的窗戶投下蛛網狀的陰影，那被供奉在肉燭旁邊的古舊書本輕輕翻開一頁，露出了那一頁上最為惹眼的文字。

　　‘羔羊’。

　　——砰！

　　第二聲撞擊比之前沉重了不知道多少，那一面玻璃上出現蛛網狀的裂痕，那若隱若現的霧氣覆蓋在了玻璃上，在那些裂縫出現之后，霧氣開始從裂縫之中滲透進來，在觸及到肉燭散發出來的光亮的時候，那些霧氣又停滯了。

　　咔嚓。

　　掛在墻壁上的時鐘發出了令人牙酸的音節，那指針卡頓般停留在同一個地方，向前，然后后退，再向前，后退，齒輪咬合的咔嗒聲與霧氣中的聲響形成詭異的和聲，每一個人都壓低了自己的聲音，不，他們甚至不敢呼吸，不敢讓任何一個聲音響起。

　　婦女哆哆嗦嗦地將手深入口袋，片刻之后，她端正了自己跪正的姿勢，她聽見了，在肉燭開始搖曳的時候，在霧氣接觸玻璃的瞬間，無數扭曲的尖叫順著骨傳導刺入大腦。

　　“天使在說話。”一個學者的眼球凸出眼眶，“我能聽見天使在說話?！?p>　　肉燭的火苗開始向上拉伸。

　　放置在大廳之中的肉燭是一個小燭臺，純銀質的燭臺，銘刻著各種神圣的文字，那肉燭本身也被塑造成了一根白色的蠟燭模樣，即便在燃燒的時候，那在白色之下包裹起來的血與肉依舊會被人們看見，但那神圣的部分足以掩蓋血與肉的色彩。

　　男人悄悄睜開眼，他當然不敢看向窗外，他只是看著自己的前面，看著地面，看著那些人的影子，在肉燭的火光下搖曳……不對，他突然發現，在剛才那位婦女捂住喉嚨的時候，她的影子沒有跟隨身體移動——那團漆黑的人形正跪在肉燭前祈禱，一直都是如此。

　　他不敢說話。

　　“啊啊啊啊啊啊??！”

　　一陣慘叫聲響起，聲音來自于男人的前面，是的，就是那位婦女所在的地方——婦女的銀吊墜熔穿了衣料，帶著皮肉焦糊味跌落在地，在那一枚象征星辰的銀片上，原本鐫刻的天使羽翼正逐漸變成一種數字的紋路，五？還是一？還是別的什么東西？

　　庇佑。

　　這是一次庇佑。

　　那一枚吊墜完成了它的使命，作為一個庇護的象征，作為一位天使的象征，它灼燒了信徒的血與肉，然后破碎，那屬于‘星辰，求知與渺小’的符號被扭曲成數字，然后逐漸衰弱，直到一切痕跡消失。

　　『祂的信徒奉上血與肉，將那些羔羊放在天平的一端，祂降下自己的庇佑，位于天平的另一端，那一份恩澤是如此沉重，以至于羔羊并不足以和那一份庇佑達到平衡，因此，需要更多的羔羊，需要更多的供奉，這是必然的結果……祂是公正的，祂是公平的，想要得到，必然會伴隨著付出，付出信仰也好，付出血與肉也好』

　　“咕……”

　　婦女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剛剛被灼燒完的肌膚呈現出一小片的焦黑，但緊隨而來的，是一種安心，那位婦女的臉上露出一種虔誠，還有安心，她對著那一根肉燭重重地磕了下去，似乎是為了表明自己對于天使的信仰。

　　……‘愚昧’。

　　這是愚昧之人，在卡昂佛爾極為少見的愚昧之人，倒不如說，正因為他們并不是那些求知者，他們沒有足夠的智慧與天分，他們只能夠停留在卡昂佛爾的外環，但對于知識的渴求和未知的好奇心，他們一直在這里……一直都在這里。

　　“渴望知識本身并不是錯誤的……”

　　一種聲音響起。

　　“即便不具備求知的才能，也執著于知識本身；即便不被城市接納，也駐留城市之中……這是一次優秀的‘叛逆’，這并不是錯誤，這是正確，這當然是正確的，追求不屬于自己的事物為什么會是錯誤的呢……”

　　這是勸誘。

　　一種聲音正在勾勒圖畫，這種聲音若隱若現，明明在這里沒有任何人在開口，但是那一道聲音就是出現了，這便是勸誘，那隱沒在霧氣之中的聲音，在此時開始拉扯每一個人的思想……

　　男人緊閉雙眼，雙手合十，他知道這個時候捂住耳朵沒有任何用處，這些聲音是在霧氣之中的，是在一種淺薄的色彩之中的，哪怕捂住了耳朵，那些聲音都一直存在著，或許是因為窗戶出現了裂痕，現在，那些聲音更加明顯了。

　　叮。

　　“把，嘴巴閉上。”

　　這是另一道聲音，聽起來像是個女孩的聲音，而在這一道聲音響起的時候，位于大廳正中央的那一個肉燭不再猛烈搖曳，取而代之的，是在窗戶之外閃耀的紅色光芒。

　　男人下意識地睜開了眼，窗戶之外的光芒……太溫暖了，那是肉燭的光，但是，為什么會有這么明亮的肉燭？燃燒到這個程度的話……肉燭本身也將成為燃燒人本身的危險東西，還有，剛才是誰在說話……

　　叮

　　一把長槍從遙遠的地方飛來，連帶著一個人的身影，這兩者一同撞在窗戶上，終于——這一面玻璃終于無法抵抗那一股力量，轟然破碎。

　　肉燭輕微晃蕩，又歸于沉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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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哀傷歌コンテキスト》-ねこぼーろ/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