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神經頭盔，皮爾向后倒在椅子上，緊閉著眼睛想要緩解一些酸痛感。

　　“替身”機器人可不是挖掘機，幾個操縱桿就能操控。它的表面分布了超過一千個觸覺傳感器，能完美得模擬人的皮膚，并且傳回神經頭盔，反映到大腦里。

　　當“替身”開啟時，操縱者本身是不移動的，神經頭盔會暫時斷開思維對于身體的操控，連接到機器人，這與換身體是無異的。

　　因為“替身”工作的環境都是在極度危險、地質運動頻繁的區域，所以傳感器的靈敏度不能太低，甚至要比身體要高一些，才能更好地應對危險。

　　與此帶來的問題就是操縱者受到的反饋也會加強，就是說痛感會更加強烈。尤其是火星揚塵太大，傳感器很容易受干擾，造成操縱者有強烈的刺痛或者麻癢，總之這不是件好差事。

　　皮爾倒不是去開“替身”的，他做的是“替身”的維護調試工作，基本上每天都要做一次，每一次都要仔細排查所有的傳感器，這原本是三人工作組的事，但現在他的組員應該還在地球接受培訓，下一批才會來。

　　他今天中午都沒有吃飯，想辦法提前完成了檢修工作，因為今天還有事要做。

　　在經過一個多月的觀察后，皮爾大致搞清楚了程心的性格，投其所好準備了一份特殊的禮物。

　　監察局局長的權力真的很大，別看她經常抱怨太忙，但是皮爾看到的是幾乎能干涉火星地表一切的莫大權力，組織想要活動絕對繞不過監察局。

　　幾個組織成員已經和他互相認識了，現在他們都在等皮爾的行動，以便于發展成員，否則他們是不敢輕舉妄動的。

　　皮爾打開自己的私人物品柜，拿出一罐冰紅茶，然后用小刀撬開了底部，拉出一支針劑。

　　這是組織想辦法從星環城送出的實驗樣品那里弄到的，還處于測試階段。

　　它的作用是激活人體內的某段基因，促進膠原蛋白生成和皮膚水分增加，簡單點說就是美容針。

　　不同于傳統的各種藥劑，它能夠延遲人體一年左右的皮膚衰老，部分改善皮膚，而且幾乎沒有副作用。

　　他手上的是一針原液，具有五年的作用，是星環城暫時未對外銷售的版本，目前只有小部分權貴有資格享受，組織便弄了一支過來。

　　程心是個女人，而且已經四十多歲，雖然可能因為沒結婚的原因看起來還年輕漂亮，但是也能看出衰老的痕跡，比如眼角的細紋和已經不復光滑的皮膚，他相信沒有女人能拒絕這種誘惑。

　　小心揣進內衣里，皮爾船上艙外活動服（Extra-cabin activity suit），以“后勤部找零件”的名義登記后出了艙室。

　　現在的營地還是一個個大型艙室分開的，還不能用個大罩子包起來，出門還是得靠EAS，EAS是有壽命的，每次出去都要報備。

　　程心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小十多歲的年輕人，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這個叫皮爾的電子工程師一進來就說營地里有人心理不健康，她立刻就要問清楚然后派心理專家去輔導，來火星之前她就專門了解過這方面，知道在地外如果心理問題沒處理好會有怎樣的后果。

　　可皮爾卻說那個人是他自己，并且希望程心能幫助自己。

　　雖然這不是她的責任，但是程心猶豫了一下還是讓他說下去。

　　皮爾先是說起自己在原單位的時候飽受欺壓，因為是新人想要努力工作，卻遭受到了老同事們的排擠和惡意孤立，漸漸引起了她的共鳴。

　　這與她的經歷何其相似？那個時候在自己的工作的地方也是那樣，每個人雖然工作很久，但是很少人是全身心努力，基本上都是避開監管混時間，想著下班。

　　在AI智能辦公普及后，單位決定為了提高工作效率安裝一套由后臺軟件后監視器組成的監督系統，但是卻遭到了財務的強烈反對，認為效費比過低，其余人也紛紛表示這樣做是浪費錢，強烈的抵制最終讓領導放棄了這個想法。

　　所以她非常認同皮爾的感受，不過多年的體制內經驗已經讓她不再是那個單純的小女孩兒，任何事都不再會輕易表現在臉上，而是就這么靜靜地聽皮爾說。

　　緊接著，皮爾又講現在的社會極度不合理，每天要工作十三個小時以上，某位朋友甚至工作到了十八個小時，而且薪資低的可憐，飯都吃不起要靠他接濟。

　　而他和朋友為了增加福利待遇前去和平示威和游行，卻遭受了PDC特勤的毆打和不合法的拘押，交了一大筆錢才得以保釋出來。

　　然后就是他的朋友不堪重負從樓頂一躍而下，皮爾自己也心灰意冷，可就在崩潰的前夜看到了羅輯的火星城構想，被他的烏托邦所感染，所以報名希望來建設火星城。

　　幸運的是，他成功進入了名單，還是第一批來建設的人。

　　當皮爾飽含感情、聲淚俱下的說完，程心也早就壓抑不住情緒，眼眶紅紅凡的，不斷小聲抽泣。

　　這不就是自己嗎！

　　這是她聽完的第一感受，皮爾的經歷幾乎就是另一個自己，都是火星城給了新的希望，都是為這里的美好愿景吸引。

　　她的心底被深深觸動了，臉上露出急切想要分享自己過往，尋求認同的表情。

　　同樣也含著淚看起來表情崩潰的皮爾仔細觀察著程心的表情，然后看到了自己想要的反應。

　　他又抹了把眼淚，才說出了自己的真實目的：

　　“程局長，我只是一個普通人，只不過是有些許幸運才得以生存下去，要不是羅輯先生，要不是火星城，我可能已經躺在墓地里了。

　　但是在地球，包括在火星，像我這樣的人還很多，我們都生活在苦難之中，飽受這社會不公平的折磨，難以忍受更多的壓力，就在這一時刻，可能又有人不堪壓力從高樓一躍而下。

　　為了能夠幫助這些同樣受苦難的人們，我們自發成立了一個幫扶會，互相接濟，開導彼此，尋找新的希望。

　　我們稱呼自己為自由衛士（FF），現在我們中也有幾個人有幸來到火星，我們希望能在火星把自由衛士建立起來，然后激勵地球的人們，推動地球的改革，同時也幫助火星的人們更加努力的工作。”

　　程心聽完，明白皮爾是什么意思了。

　　為了保證火星不發生群體性混亂，PDC絕對禁止任何形式的組織，任何名義的集會，每個人還要定期去接受思想幫扶，不時抽查隨機一個人的思想狀況。

　　而皮爾的這個要求很明顯是違反PDC決議的，更重要的是，這正是監察局所嚴格檢查的，工作最重要的部分。

　　程心一下子猶豫起來，皮爾的那些話確實說到她心坎里了，她也不反對，甚至是贊同FF，因為這也是她一直想做卻沒有成功的。

　　但是這里面的利害關系太大，她沒辦法立刻做決定。

　　“原則上來說，這是不允許的，你們來的時候一定是被PDC告知這些的。”

　　原則上不行，那就是有戲！皮爾見程心有些動搖，連忙趁熱打鐵。

　　“程局長，我們并沒有與PDC作對，破壞規則的意思，我們只是希望大家能團結起來幫助彼此。

　　這是不與火星城沖突的，FF要做的是宣傳火星城的思想，讓更多人認同我們，從而推動全人類步入更美好的時代。”

　　皮爾的語氣帶著懇求，看起來非常誠懇。

　　“這......”

　　見程心還是猶豫不決的樣子，皮爾向前湊近了些，再次開口。

　　“不瞞您說，我們組織還是有很大影響力的，而像您這樣同樣善良，心懷全人類的人，正是我們最理想的領路人，尤其是您形象還這么好，如此美麗動人，您要是能幫助我們，一定會有更多人支持的。”

　　“我哪里還有什么形象，我已經四十多歲了，已經老了。”

　　程心明顯對皮爾的夸獎有些欣喜。在過去灰色的二十年里，也只有當別人稱贊起自己的美，她才能感受到自己還不是一個平凡的，向生活認輸的人。

　　“您哪里老了？要是從外邊看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呢，就連我都以為您是同齡人。”

　　皮爾先是拍了聲馬屁，然后才獻寶似地拿出那根針劑。

　　“這是...？”

　　程心疑惑地看著那根閃著金屬光芒的注射器。

　　“程局長，這是星環城的最新成果，它能讓人重返青春，并且持續五年之久，而且毫無副作用。

　　現在還沒開始賣，這是我們內部的同志帶出的測試樣品。

　　實際上這已經經過多輪測試，只不過外銷的都是一年版本，五年的只內部銷售。”

　　看到程心依舊遲疑，懷疑地看向針劑，皮爾繼續笑著解釋。

　　“您不用著急用，針劑上刻的有識別編碼，這種公共測試的針劑是能在正式發售后的官網上查詢ID的，不會有任何問題。”

　　程心猶豫了，這是她第一次在心里閃過收受賄賂的想法。

　　她很清楚這是什么行為，但是...真的很難拒絕。

　　即使是身邊的同事都在夸，但是她終究還是敵不過時間，幾乎每隔幾天就能看見皮膚上增加的歲月印記。

　　她已經除了自己的容貌一無所有，這是唯一還能看得見，抓得著的美好事物。

　　看著那根針劑許久，程心最終卻沒有在皮爾希冀的目光中伸出手，而是嚴肅地看著他。

　　皮爾暗道不妙，以為程心會駁斥自己并將他抓起來，沒想到程心的下一句話直接讓他喜出望外。

　　“作為PDC任命的人事監察局局長，我不能收你的東西。

　　但是...我也懷有與你們相同的理想，我希望也能為人類的美好未來而奮斗。

　　所以，我希望我也是FF的一員。”

　　皮爾先是一愣，然后迅速反應過來，將針劑推到了程心面前，然后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當然，程局長，我們是同志了。

　　而且您不會是普通會員，我會告訴我們的首...會長，您就是火星的組織最高負責人，您來決定一切！

　　我們都將按照您的指示前進，一切為了人類！”

　　看皮爾這副樣子不像做偽，程心輕輕點頭，默不作聲抓住了針劑。

　　見目的不僅達到而且超額完成，皮爾站起身，明智地選擇暫時離開。

　　臨走之前，他還不忘說一句：

　　“程心同志，作為組織的領導者，保持形象是必要的，尤其是您這樣美麗的女性。

　　我們保證，組織會每隔一段時間提供一些必要物資和經費，首領會盡快與您聯系！”

　　一直到門被嚴實地關上，程心才拿起針劑，仔細查看其表面的信息，然后小心地放回柜子里。

　　她的心臟砰砰直跳，她告訴自己：是因為所有人的幸福，是為了團結更多人爭取自由才加入FF的。

　　在心里說了幾遍，程心才拋去腦海中多余的擔憂，臉上出現了點點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