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很快過去五個月。

　　普利茲港，白橡樹大街。

　　作為魯恩王國最大，也是最重要的港口，每當旺季，這個港口就會涌入許多臨時工人，以求得到相對不錯的報酬，許多居住在首都貝克蘭德東區的貧民也會因此結伴往東南而來，靠著雙腳走過60多公里的距離。

　　就是這樣的時節，行色匆匆的人群中。

　　一位手提小巧皮箱，身材中等，卻有著夸張臂膀的年輕先生，靈巧地穿行在人流中。

　　在走到一棟淺黃色二層小樓門前時，他用整理衣著的行為作遮掩，隱晦地用視線余光掃過那些適合躲藏和偽裝的地點，確認沒有異常后，他才走上前，伸出手，敲響門扉。

　　如果忽略他干凈整潔的衣著，以及梳理得相當整齊的頭發，在以“衣衫不整”，多數頂著鳥窩般雜亂頭發的人群中，的確是毫不起眼。

　　隨著由急至緩的腳步聲靠近，好一會兒，門才被打開一道縫隙。

　　一位神色警惕的消瘦女仆確認來人的模樣，明顯松了口氣，她打開門將人迎進屋，并輕聲問候道：

　　“多里安先生，早上好，亞德爾先生等你很久了。”

　　聽到女仆的話，多里安心頭明顯多了幾分沉重，不自覺看向通往二樓的樓梯。

　　他將皮箱從左手換到右手，從衣兜里掏出懷表確認當前的時間。

　　上午8點20分。

　　約定的拜訪時間是上午10點，亞德爾卻提前這么多到來，這讓他對后續的談話更加擔憂。

　　“我會很快離開，不用為我準備餐點。”

　　對神色憂慮的女仆做出囑咐，多里安走上二樓，徑直來到最里側的房間門口。

　　這短短數十步距離，多里安像是在荒野徒步了數十公里那樣疲勞。

　　來到門前，手掌搭上門把手的時候，他怎么都無法將其握住。

　　隨著臉上的神情從扭曲到掙扎，再從掙扎到迷茫，他最后閉上眼，選擇深呼口氣，然后堅定地握住門把手，推門而入。

　　這是間沒有書桌，只有兩張座椅的無窗書房。

　　像密室多過書房。

　　一位須發皆白的老紳士正吸著煙斗來回踱步，顯得很是焦躁。

　　看屋內煙霧繚繞的樣子，明顯已經等待了很久。

　　隨著多里安到來，雙方不過簡單打了個招呼，氣氛就急轉直下。

　　爭吵、暴怒、冷靜然后再次爭吵，就像永不停止的循環，直到多里安難以控制怒氣，揮動他粗壯的胳膊準備上演武力沖突時，老者遭遇驚嚇，踉蹌數步摔坐在背后的座椅上，才總算迎來一段的平靜期。

　　老者低著頭。

　　而多里安難掩憤怒地握緊拳頭，努力壓抑心中洶涌的怒火。

　　和多里安爭吵的老人名為亞德爾·亞伯拉罕，是家族長老會的一員，也是家族在魯恩地區的負責人。

　　雙方爆發爭吵的根本原因是因為信仰。

　　半個月前，家族因一場重大變故，在位于靈界的核心駐地進行了一次集會。

　　因為倫堡的家族分支被知識神教會抓獲。

　　等待他們的要么是改信，從此歸屬于教會，要么就是永久關押。

　　可結果是誰都沒想到的。

　　這一支被抓住的13人為了保全家族秘密，不被入夢和通靈，集體選擇服食能泯滅靈體的毒藥而徹底死去，什么也沒留下。

　　這件事在家族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保守派與革新派的矛盾激化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家族的徹底分裂就在眼前。

　　就是這時，長老亞德爾·亞伯拉罕提出的一個方案，讓最壞的結果得以延后爆發。

　　這個能延后家族矛盾的方案就是改信。

　　改信“真實造物主”！

　　這個改信與前面名為改信實為被知識教會收編的形式不同。

　　信仰“真實造物主”這位神靈或許會有些小問題，但能獲得神靈的庇護，大概率就能解決族人背負的“滿月詛咒”，讓他們可以繼續向上晉升，終有一天可以親手取回亞伯拉罕曾經的榮耀。

　　理論上確實是個好辦法。

　　但現實并不允許。

　　“真實造物主”是真正的邪神，信仰這位存在的極光會里全是瘋子，他們掀起的一次又一次血腥災難，無時無刻不在挑戰人們的心理底線。

　　信仰這位邪神，亞伯拉罕家族究竟會變成什么樣子？

　　除了毀滅，多里安想不出第二個結局。

　　正當他決定用剩余不多的理智，勸說這位長老支持自己和平分家的方案時，對方虛弱無力的低聲呢喃傳入自己耳中：

　　“呵，已經晚了……

　　“布提斯他們應該開始動手了。”

　　呢喃入耳，多里安腦中一片空白。

　　“什么晚了，什么東西晚了，布提斯，家族里那位最優秀的學生要對什么動手……？”

　　混亂紛雜的思緒直沖腦海，某種可能性讓他來不及憤怒就意識到一個問題。

　　作為保守派高層的亞德爾，在家族集會開始之前約見作為革新派高層的自己這件事，到底有多么不合理。

　　之前就是這位長老，因為擔心家族矛盾激化到爆發武力沖突的地步，讓他們這些高層有選擇地攜帶自身保管的重要封印物，作為維護家族存續的第一道防線。

　　這樣，就算真的因為理念爭端上升到家族內亂，也能控制在有限的范圍里。

　　現在把自己約出來，難道會是改變主意決定除掉自己？

　　那又為什么要多余和自己說這么多？

　　不應該在自己進入陷阱的瞬間動手嗎？

　　一旦自己有了警惕動用那些危險封印物，這個陷阱還有什么意義？

　　想不明白并不耽誤多里安做出防御。

　　伸手入懷，握住一柄輕薄透亮的寶石短劍，藍鉆、紫晶、紅寶石逐個亮起璀璨光華，整個房間從邊緣開始模糊扭曲，變為純粹的色塊，紅的更紅，黃的更黃，黑的更黑。

　　察覺多里安舉動的亞德爾沒有阻止。

　　只是抬起頭，用他那淚流滿面的狼狽面孔看著多里安。

　　這副摸樣讓多里安忍住了立刻發動攻擊的意圖。

　　他很清楚。

　　誰都可能背叛家族，唯獨亞德爾不會。

　　他雖然和其他保守派一樣，排斥像革新派那樣收外族人做學生傳承“學徒”途徑，但他并不是族內那些只知道批判別人玷污家族榮耀，自己卻不敢晉升，甚至不敢成為非凡者的腐朽分支。

　　這位老人為了延續家族的榮耀，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孫子，以及數十位子侄都死在了序列7“占星人”之前的晉升中。

　　為了延續家族榮光，哪怕自身血脈斷絕，他也沒有放棄。

　　就是這種近乎瘋狂的偏執，促使他以52歲高齡冒險服食序列6魔藥晉升“記錄官”。

　　不可思議的是，他成功了。

　　這種絕不可能成功的現實出現了。

　　亞德爾·亞伯拉罕，用自己的血與淚創造了奇跡，是家族中活著的傳奇，是在背負“滿月詛咒”處境越發艱難的家族困境中，支撐族人繼續堅守的重要支柱。

　　多里安無法相信，這樣一個人會背叛家族。

　　他必須從對方口中獲得一個答案，于是他緊握手中的寶石短劍，問道：

　　“您究竟做了什么，布提斯……他，背叛了家族嗎？”

　　聽到多里安的問題，亞德爾的神情逐漸變得平靜而冷漠。

　　他看著多里安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臟東西般嫌惡，稍稍活動活動自己老邁的身體，讓自己更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用力擦去臉上的渾濁淚水后說道：

　　“我做了什么，你應該問你們做了什么？

　　“克瑞安那個老東西不是一直吹噓他的學生布提斯么？還說再考驗考驗就讓他為半神，可這個蠢貨根本不知道，那小鬼早就投靠了極光會，要把亞伯拉罕賣出個高價！”

　　還不等多里安震驚，就立刻聽到了更讓他崩潰的消息。

　　“還有你的學生路易斯，還有安娜，還有倫恩……”

　　一連十數個名字被曝出，除去少數兩個族內中層，全是革新派培養的外族學生，這讓多里安的內心墜至谷底。

　　他不敢想象對方接下來會說出什么。

　　“今天，就是他們毀掉亞伯拉罕榮光的時候，哈哈哈，終究只拖延了半個月，看看，就算我們愿意投靠，布提斯他們也不愿意啊，都是你們教的好學生，好學生！”

　　“你為什……”真的聽到這個最壞結果，多里安正要發出的質問就被打斷。

　　“為什么不阻止？”

　　對上亞德爾眼中略顯瘋癲的視線，多里安下意識退后一步。

　　而亞爾德上前一步，房間里的空氣近乎凝滯，有難以言喻的壓力落到多里安身上。

　　“你告訴我，要怎么阻止極光會的半神和天使，在我意識到家族矛盾不可調和的時候，就私自挪用了家族的0級封印物。

　　“當我用掉僅存的天使級“預言”看到未來時，你告訴我啊，要怎么拯救已經被神靈盯上的亞伯拉罕？”

　　說了這么多，老人不由得慘然一笑，視線不由自主地飄向遠方，喃喃自語道：

　　“呵，不付出血的代價，是絕對不可能脫身的。”

　　聽到這里，多里安已經滿臉死灰。

　　他已經明白了，為什么對方要在上次集會時提出要信仰“真實造物主”，為什么要在家族集會這一天提前將自己約來這里，為什么要他們各自帶走一部分重要封印物。

　　那是因為他們被亞爾德長老從犧牲名單中劃去了，是家族在神靈注視下斷尾求生的幸存者，是傳承家族榮耀的末裔。

　　他甚至不能指責對方冷血。

　　作為從第四紀就存在的天使家族后裔，他知道神靈意味著什么，根本不需要神靈親自出手，一位天使，甚至只需要兩位半神，就足夠覆滅掉整個亞伯拉罕。

　　這已經是保存家族傳承的最好辦法。

　　雖然明白，可他不能接受。

　　他不能這樣心安理得地逃走，親自教導的學生成了刺向家族要害的尖刀，他需要為自己犯下的錯誤負責。

　　哪怕是死！

　　籠罩房間的靈界色彩開始涌動旋轉。

　　正當多里安決定傳送到家族位于靈界的核心駐地赴死時，亞德爾冷漠、森寒的聲音就刺進他耳中，讓他恐懼，更讓他茫然：

　　“想把烏洛琉斯大人也引來，你就去！”

　　是啊，他知道的。

　　從第四紀開始，“命運天使”烏洛琉斯就跟隨在“真實造物主”身邊這件事，明確記錄在家族的歷史文書里。

　　這是所有家族高層都知道的。

　　動用他執掌的那件封印物，確實能暫時保住家族中最重要的底蘊。

　　可之后呢？

　　有那些叛徒帶路，極光會的瘋子拿不到足夠的好處會做什么？

　　會覆滅整個亞伯拉罕。

　　等他們再找到“鑰匙”，還是能獲得所有。

　　天使，神靈，根本不是落魄的亞伯拉罕可以對抗的，更何況還有家族的叛徒。

　　砰！

　　寶石短劍掉落在地。

　　想明白這些，多里安無力地癱坐在地，隨著璀璨光華消失，整個房間也恢復正常。

　　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更不知道接下來要怎么辦。

　　看到多里安的頹廢模樣，亞德爾失望地搖搖頭，他緩緩站起身，走到多里安身前伸出手掌，說道：

　　“把‘安德羅門鑰匙’給我。”

　　“安德羅門鑰匙”正是由多里安執掌的重要封印物。

　　它和家族的核心駐地“安德羅圖書館”是一套，而“安德羅圖書館”就隱藏在靈界深處，來自家族的最后一位天使，傳承至今，已經是家族最重要的0級封印物，其中同時封印著好幾件同等級封印物。

　　一共兩把鑰匙。

　　一把由在“安德羅圖書館”輪值的長老保管，另一把由新生代領袖保管。

　　這把門鑰匙除了等同傳送能力的“旅行家之門”外，還擁有操控“安德羅圖書館”的作用，如果遭遇無法抵擋的敵人，可以啟動最終手段將“安德羅圖書館”徹底封閉，并解除自帶的“隱藏空間”狀態，直接顯露在眾多靈界生物面前。

　　這等同于另類自毀。

　　正是知道這些情況，他才明白亞德爾為什么說自己過去，就會引來“命運天使”烏洛琉斯。

　　今天是家族集會的日子，那位值守圖書館的長老不會過于防備那些叛徒，下場會怎么樣完全可以預料，一旦他趕過去封閉圖書館讓極光會一無所獲，等于冒犯神靈的威嚴。

　　因為那是要獻給神的祭品。

　　看著多里安臉上的疑惑、哀傷與悲憤，亞德爾沒有理會。

　　只是露出個冷笑，直接奪過對方帶來的旅行箱，從中取出個錫盒，里面放置著一把螺旋狀的黃銅鑰匙，上面還用纖細鎖鏈綁著一只金色蝸牛。

　　這就是“安德羅門鑰匙”。

　　它是一件不能獨自接觸到靈界的封印物，否則它會活過來，制造出可怕的空間崩塌殺死使用者，然后逃入靈界。

　　平時不使用的時候，需要用生存能力極強的“蘇尼亞黃金蝸牛”來規避副作用。

　　亞德爾拿到這把鑰匙的時候，直接扯斷了連接“蘇尼亞黃金蝸牛”的鎖鏈。

　　房間再次從邊緣開始模糊扭曲，變為純粹的色塊，紅的更紅，黃的更黃，黑的更黑。

　　這是要進行靈界穿梭的表現。

　　到這時，亞德爾才回應多里安的迷茫：

　　“認輸就要有認輸的樣子，總要有人把‘鑰匙’交出去，亞伯拉罕輸得起。

　　“但沒有人能玷污亞伯拉罕的榮耀，沒有人！

　　“我們可以衰落，可以被覆滅，但決不允許背叛，我要他們付出代價，血的代價！

　　“極光會的瘋子，會喜歡看我們自相殘殺的，我去讓這出滑稽戲變得更精彩些。”

　　老人的話語充斥著肅殺與兇狠。

　　被這番宣言感染，多里安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力量從心中涌出，正當他決定起身同行時，就被難以抗拒的睡意所淹沒。

　　在最后，他看見那個偉岸而消瘦的背影，消失在詭異扭曲的靈界色彩中。

　　只留下平淡的囑托，在書房里消散。

　　“你？就活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