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六年的十一月,洛陽。
天氣已經十分的寒冷。
剛下過一場雪,天地皆白。
天剛一亮,整個城里就顯出異乎尋常的熱鬧。
今天是“望霞山莊”少莊主迎娶新婦的大喜日子。
“望霞山莊”不但在洛陽是首屈一指的大戶,在江湖上也頗具聲名。當家主母冷氏出身鼎鼎大名的金陵冷家,乃是冷家家主冷樂山的親堂妹,因為這層關系,莊主方云影雖說武功并不出眾,卻也無人敢小覷。
這門親事女方的來頭也不小,是當地總兵袁征家的三小姐,傳聞袁總兵派出五百官兵送女出嫁,實是洛陽十年來最排場的婚事。
男女老少擠在道路邊上翹首而望,就連屋頂和小樓的橫欄上都坐滿了人。
垂髫幼童身穿花襖在人群中鉆來鉆去,叫笑戲鬧。
沒有人注意到此時街頭高處的一個閣樓頂上,坐著兩個不速之客。
這兩個人都是四十出頭年紀,一個生得高大魁梧,身穿黑衣,大冷的天竟然微敞著前襟。另一人劍眉長目,幾綹短髯,臉色十分蒼白,將一襲絳紅色袍子緊緊裹在身上。
若叫老江湖看到這兩個人,只怕要立時驚掉了下巴。
這兩人乃是江湖上最大的幫派慕楚幫的兩位堂主,穿黑衣的那個名叫風靜寒,人送外號“風雷手”,穿紅袍子的叫花逸塵,因為善使暗器,江湖人稱“桃紅亂落”,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風靜寒居高臨下看著街上“望霞山莊”的人端著大托盤沿路向人群分撒碎銀糖果,引起陣陣騷亂,不由好大不耐煩,罵道:“就瞎折騰吧,惹火了爺爺今天就讓你們迎親變出殯。”
花逸塵輕咳了幾聲,道:“大哥,沒事,我撐得住。”
風靜寒望了一眼他煞白的臉,心里擔憂,囑咐道:“一會兒你可千萬別動手,仔細你的內傷,趕緊養好了是正經。不過一群雜碎兒,哥哥一只手就收拾了。”
花逸塵唇角露出笑意,卻道:“金陵冷家聽說是冷樂山的師弟宋樂賢過來道賀,也不知到了沒有。一會趕緊攪黃了咱們就撤吧。”
風靜寒欲言又止,點了點頭。這兩年因為金陵冷家投了揚州一系,與慕楚幫時有磨擦,冷家的人風靜寒都專門留意過,對上宋樂賢他自是不怕,但若就此被糾纏住,花逸塵新受傷的身體肯定受不住。
花逸塵抬手將咳意壓回去,接著剛才的話解釋道:“宋樂賢到沒什么,肯定不是大哥的對手,不過咱們現在沒必要和他拼個你死我活。官府與揚州一系越走越近了,攪了這樁婚事也好,緩緩看下形勢。”
想起花逸塵此次莫明受傷,風靜寒皺起濃眉,正要說話,身下這條街的喧嘩聲猛然大了起來。
此時,便聽城北鞭炮聲響成一片。鞭炮一響,頓時鑼鼓喧天,喇叭嗩吶一齊奏起。
街頭一陣大亂,眾人向前擁去,都道:“來了,來了。”
喧鬧聲中人潮涌動,漸都聚集到街頭。
人群往兩邊一分,兩隊錦衣少年挑著鞭炮當前,三百吹鼓手在后吹吹打打簇擁著一頂大紅花轎轉到這條街上來。
轎旁一匹棗紅馬,馬上坐了個二十上下的少年,渾身披紅掛彩,頭系紅巾,胸前大紅綢結。紅袍子上用金線繡著大朵的茶花,身材修長,面容俊朗。那少年左顧右盼,沖路人微笑致意。
“這就是方云影那混賬兒子方青樹?長得到是人模狗樣。”風靜寒探著身子向下望。
“空有幅皮囊罷了。大哥,你看,他身旁的那個紫臉的漢子,對,就是穿大氅那個,是方云影的胞弟方云奇。”
風靜寒早知道自己這兄弟對江南武林的人物了如指掌,聞言連連點頭,道:“你快歇著,別操這心。一個無名小卒,不用管他姓甚名誰。”
花逸塵笑了一笑。
風靜寒看著迎親隊伍越來越近,從房頂掀下一塊瓦來在手里捏碎,道:“你看我給他們找點樂子。”
他一揚手,下方前隊只聽“叭”的一聲,起了一團煙霧,當先的五六桿鞭炮同時啞了。
隊伍一亂停下,方云奇和方青樹叔侄催馬趕上來查看,方云奇馬鞭在地面一掃,卷起幾塊瓦粒,鐵青著臉揚聲道:“是哪位道上的朋友路過,還請現身指教?”
風靜寒見他在馬上一抱拳,目光炯炯往人群中尋找,不由縱聲而笑。
迎親隊伍已然停下,街頭一片寂靜。
方云奇抬起頭臉色陰沉,冷冷地道:“今天是我們‘望霞山莊’大喜的日子,朋友這日子還來搗亂實在有些說過不去,不過來都已經來了,又何需藏頭露尾?”
風靜寒長身欲起,卻被花逸塵一把拉住。花逸塵指了指下面,道:“大哥,不急,先看場好戲。”
這么一耽擱,風靜寒也發現對面街上有三匹快馬正全速而來,便要轉過街頭與迎親的隊伍相遇。
馬上乘客頭系白綾,身穿麻孝,突見這街上人山人海都吃了一驚,三匹馬奔得正疾,收勢不住直撞上去。
吹鼓手一陣大亂,讓出路來。
這三人將馬帶住,見是迎親的隊伍,臉上神情都頗有些不自然,互望一眼,帶馬退至路邊。
方青樹早便按捺不住,催馬來到三人面前,厲聲道:“你們受何人指使,這么一身鬼打扮來搗亂?”
方云奇皺了皺眉,也跟上前來。
這三人年紀都甚輕,腰間佩劍,其中一個黑面少年將頭一昂,冷冷地道:“你娶你的親,我們報我們的喪,趕緊的別耽誤工夫!”
方青樹怒極反笑:“你這混帳,是死了爹還是死了老婆,這么沖?”
三人聞言臉色大變,黑面少年伸手握住劍柄,厲聲道:“你說什么?”
方青樹斜眼看他,冷笑道:“要動手嗎?”
方云奇溫言道:“三位少俠,你們是哪家哪派的?”
三人中年紀最輕的少年開口:“我們是……”
黑面少年出言打斷:“徐師弟,他們出言無理,不跟他們說。”那姓徐的少年十分聽話,立時閉上了嘴。
中間為首那少年一帶馬韁,馬上原地轉了半個圈,皺眉道:“莫名其妙!楊師弟,徐師弟,咱們走。”
方青樹揮鞭去攔那黑面少年,喝道:“說清楚再走。”突然寒光一閃,方青樹縮手不迭,馬鞭已落在地上。
黑面少年拔劍在手,啐了一口,道:“滾開。”催馬便向前沖。
風靜寒一直看得有趣,見了黑面少年的身手突然“咦”的一聲,坐直了身子,神情凝重起來,道:“華山派的。華山派誰過世了?”
此時下面已經打作了一團。
方云奇一伸手,旁邊有人遞上他的穿云槍,他接槍在手,“呼”的一聲便向黑面少年扎去。
黑面少年揮劍去格,“當當當”槍劍相撞,槍長劍短,黑面少年近不得他身前,大為吃虧,坐騎連連后退,黑面少年殺紅了眼睛,一聲怒吼,自馬上飛身而起,凌空向方云奇撲去。
方云奇回槍不及,百忙中翻身滾下馬去,剛一著地,那馬嘶聲悲鳴,已被那少年一劍斬為兩截,血箭崩流,濺了周圍眾人一身。
黑面少年一躍而起,左手一抹臉上馬血,挺劍再刺,方云奇“嘶”地抽了口涼氣,單膝著地,回身招架。
事起突然,“望霞山莊”這邊只有一個方云奇勉強可堪一敵,迎親隊伍登時被另兩個華山派弟子沖得大亂,好在兩人尚有分寸,沒有多殺傷人命。
風靜寒前仰后合樂不可支:“二弟,你快瞧,嘖嘖,這姓方的一大把年紀了一套‘穿云槍’使得亂七八糟,華山派這小子若肯動動腦子想想槍長劍短,別去生搬硬套,那招‘芙蓉初生’之后便使‘玉龍橫雪’‘蒼松傾蓋’,還不兩劍立時要了他性命。嘿嘿,偏生那小子也是個只會蠻干的愣頭青,兩個人你扎我一槍我砍你一劍,真他娘的有趣。”
紅袍人點頭微笑,道:“大哥說的是。”
風靜寒突然笑得更加大聲,原來那方青樹本正站在戰團之外裹傷,華山派一個少年似是突然發現了他,挺劍直沖過去。方青樹嚇得轉頭就跑。
風靜寒一手指了他向花逸塵道:“原本穆兄弟查‘望霞山莊’的底細,說這小子干了很多不上道的事,我看他眉清目秀的還有些懷疑,現在一看原來真是個大草包。”
花逸塵握拳貼在唇上止住咳意,取笑道:“原來大哥也有以貌取人的時候。”
就在這一團混亂的工夫,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怒吼。不知那人離了還有多遠,聲音清清楚楚地傳過來。
風靜寒止住笑,站起身道:“方云影來了。”
花逸塵也扶著他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腿腳,道:“鬧這半天,他也差不多該得到消息了。大哥,不知道宋樂賢來了沒,你去搶了新郎咱們便走吧。”
風靜寒點頭:“行,不耽擱了,你小心。”又笑罵了一聲:“奶奶的,只聽說有搶新娘的,還沒聽說過哪個搶新郎!”
話音未落,他凌空直撲下去,在空中好似一只鷹鷂張開鐵翅,正落到方青樹頭頂,不待那方青樹察覺抬頭,便一把將他攥住,象提小雞一樣提著返身上房。
這一來一去如風似電,在場的人大多根本沒有看清發生了何事,等風靜寒到了房上示意花逸塵可以走了,街頭才一陣大嘩。
一路無人來阻止,估計“望霞山莊”得到消息作出反應還得一段時間。兩人順利地找到坐騎出了城。
待到了沒人的地方,風靜寒終于解開了方青樹的穴道,抬手將他拋在馬前,也不說話,只面帶煞氣望著他。
方青樹連滾帶爬向后退了幾步,面露驚恐之色。
風靜寒喝道:“你知道我是誰了?”
方青樹有些哆嗦,望望風靜寒,又看了眼一旁的花逸塵,搖了搖頭,顫聲道:“兩位前輩,不管你們是誰,還請饒命。小子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前輩,請容小子賠償彌補。”
風靜寒重重吐了口濃痰,聲震如雷:“方青樹,你對金刀陳雄之女陳瑩雪威逼利誘,始亂終棄,已是難容,怕給袁總兵知曉竟派人趕去殺人滅口,更是狼心狗肺,無恥之尤,還有什么說的!”
方青樹身子一震,面露驚駭之色,大聲道:“什么陳瑩雪,我根本不認得。前輩,冤枉啊,小子是遭人陷害。”
風靜寒見了他這語無倫次的丑態更覺厭惡,再看他那架勢似要爬過來抱自己的大腿,直想一腳踹死他,好在方青樹許是看著風靜寒要殺人的臉色,終究沒敢。連花逸塵在旁都微微皺起眉來。
風靜寒臉色鐵青,道:“陳瑩雪被殺一尸兩命,她的父親和兩個師兄半個月前失蹤,你好辣的手!他娘的還是不是個人?”原本風靜寒還不相信方青樹小小年紀能干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但他閱人多矣,短短接觸已對這位少莊主倒盡了胃口。
方青樹跪爬兩步,口中不停辯解:“是她自己硬要賴上我的,前輩,你不能殺我啊,小子的舅父是金陵冷家的冷樂山。”
他不提冷樂山還好,這一提只聽一聲輕響,似是刀出鞘的聲音,接著眼前一道白光閃過,冰冷的刀砍在自己脖頸上,“哎呀”一聲,白眼一翻,一頭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