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人影依舊。收起萬般思緒，我借著窗外的燈火摸索著起身。我希望自己是在做一個長而無結局的夢，只是枕邊依舊放置的那一襲華服告訴我這是現實而非夢。我默默地換上那身長裙，沒有想象中那般大，衣服意外的合身。因為常年在屋內，不怎么見陽光，我的膚色帶著不健康的蒼白，錦色衣裙襯得我有了些許生氣。只是銅鏡模糊了我的身影，我只能看到自己扭曲的身軀。由于毫無睡意，我便打算借著月色去湖心亭坐坐，順帶在湖面看看自己的身樣。我輕溜出自己的房間，沿著花園幽靜的小路，慢慢踱步走著。因為要經過赫連祁的書房，我放慢了步子躡手躡腳的打算從他門前偷溜過。

　　“為什么！”女子尖銳的聲音突然從屋內傳來。那是，尚書小姐云尚香的聲音。我吃驚的停住腳步，側身緊緊貼著墻壁。我不明白為何明天就要出嫁的云尚香會深夜來訪，這本不合禮數。

　　“沒有為什么。”赫連祁清冷的聲音隨之傳來，我僵直著身子不敢輕舉妄動。

　　“是因為她，所以你才退婚？！”云尚香歇斯底里的聲音帶著憤懣。她說退婚？我驚愕之余捂住嘴，這怎么可能？這可是抗旨的！赫連祁不可能這么做。

　　“尚書大人既已將事情的原委系數相告，夜寒露重，云小姐請回吧。”

　　“你休想，你要娶的人是我，像她那樣來歷不明又丑陋不堪的女人怎配？！我不走，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云小姐，你逾越了。來人，送云小姐回府。”

　　“放開，你們放開我，赫連祁，你會后悔的！”

　　云尚香歇斯底里的聲音逐漸遠去，我卻沒有多余的氣力站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間然后裝作什么都沒發生過。明明是初春，我卻出了一身汗。

　　“顏兒，你還原在那呆多久。”赫連祁波瀾不驚的聲音由頭頂傳來，我才晃悠著起身，僵硬著身子走進他的書房。突然刺眼的亮光讓我有些許不適應。

　　“我的顏兒愈發亭亭了。”他打量完我的衣裙，輕笑著開口。我卻沒有絲毫愉悅的心情。

　　“為什么？”半晌，我才近似呢喃的開口，聲音輕的讓我幾乎聞不見自己的聲線。

　　“我以為顏兒你懂的。”他抬手理順我被風拂亂的發，帶著他慣有的細心。

　　他的親昵舉動卻讓心驚了，我抬頭望進他黑而深邃的眸，依舊的波瀾不驚。這一刻，他的眸仿佛和記憶中的眼眸開始重合。

　　我仿佛看到了戰場上，那個少年清冷的身影。

　　“不，不會的，這怎么可以。”我已不再年幼，我知道他在說什么。可是我卻怎么也接受不了和自己想象中相反的事實。即使我愛他，但是他絕對不可以愛我。

　　“顏兒，難道你真的不記得了？”他微微皺眉，帶著難以置信的困惑。我不明白他在說什么，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走，走得越遠越好，不能讓赫連祁毀在我的手里。

　　我近乎瘋狂的轉身沖出門外，卻被他一手拽回，他扯掉我的面紗，將我擁入懷中，溫熱的觸覺由唇間傳來。

　　我睜大了眸，眼淚剎那間就涌了出來，滴落于地，沾染成暈。

　　這一刻，我的腦海里忽然出現了這樣的畫面。風雨交加的夜晚，床上玉體交錯，抵死can綿。我驀的想起了那段一直被我遺忘的記憶。

　　那時我和赫連祁爭吵，好幾日沒和他講話，夜晚我獨自借酒澆愁，心中抑郁難平借著酒勁前去找赫連祁講道理，他責怪我胡鬧，我卻哭罵著問他為何不喜歡我。

　　我一直以為那只是我的一個荒誕之夢，拋之腦后便可，未曾料到，愿夢非夢。

　　赫連祁輕笑著放開我，他說，“你還是想起來了。”

　　我慘白了臉，我幾乎感覺不到自己手心的溫度。

　　原來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我頓時覺得自己很傻，總以為秘密被自己好好的掌握著，可是事實卻是它早已經被挖開，然后以一種任君欣賞的姿態展現著。

　　“顏兒，做我娘子可好。”赫連祁輕擁著我，替我擦去眼淚。我卻怎么也回不了神，然后自己分辨這是真的或是假的。

　　“如若沒有一年戰事，顏兒現在定已成為我妻。”聞言，我錯愕的抬頭，赫連祁卻笑了，“看來顏兒你沒有全想起來，你定然已忘了那夜我對你說的話。無妨，明日你就是我的將軍夫人了。”

　　赫連祁傳人送我回房的時候，我依舊像失了魂魄般無神。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從未想過也未曾想過。我不相信赫連祁會愛上我這樣的女子，我們相處了十余年，即使他不在意我的容貌，我也無法做到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哪怕我愛他深入骨髓。

　　這夜，我徹夜未眠。

　　三月初三，赫連祁的大婚之日，一切事項未變，唯獨新娘由云尚香換成了我而已。我終于明白為何前幾日府中如此平靜，原來自始至終只有我被蒙在鼓里。劉媽來替我梳妝的時候我正坐在床上發呆，劉媽顯然被我嚇到了。

　　“哎喲我的姑奶奶，怎么一大早就坐那了，快坐過來，我得給您上妝。”

　　我直愣愣地走過去，坐在冰冷的板凳上任由她擺布。她叫我起身我就起身，我叫我轉圈我就轉圈。做什么似乎都與我無關，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我現在最在意的反倒是是那股一直縈繞于心頭不停叫囂的不安。

　　我不清楚赫連祁是如何說服了皇帝收回成命，也不知曉他是如何讓尚書善罷甘休。在他從喜婆手里接過我的手時，他輕輕在我耳邊說，“別怕，有我在。”莫名的，這一刻我心安了。

　　參宴的人并不多，多是和赫連祁關心密切的將士。赫連祁牽著我步入大堂的時候，我手心緊張的出汗。我從未想過自己也有嫁為人妻的一天，更別說那個娶我的男人是赫連祁。

　　“一拜天地。”

　　“二拜眾親友。”赫連祁的父母早逝，我本是赫連祁撿回的孤兒，但他從未公開我的存在，于是給了我一個富家小姐的身份來完成婚事，因而讓司儀改了交拜令。

　　司儀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我幾乎從頭至尾都僵硬著手腳完成動作，這時赫連祁在我耳邊說，“顏兒，你就快是我赫連祁的娘子了。”我頓時羞紅了臉，好在面紗和頭蓋替我遮擋了去。

　　“夫妻對拜。”

　　我緩緩低下頭行禮，在我即將行禮之際，莫得門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我本想起身抬頭看，赫連祁卻往下拉了我的手。

　　“禮成，送入洞房。”

　　“且慢，圣旨到。”

　　司儀的聲音和門外走入門的陌生男子的聲音幾乎重合，我莫名的心驚，想要扯下頭上的蓋頭卻被赫連祁制止。他輕拍我的手示意不要緊張，自己走上前接旨。我跟著人群一起跪下，那道圣旨的內容卻在我腦中瞬間轟鳴。

　　“護國將軍赫連祁跟前朝叛亂臣子密謀欲以下犯上，謀奪皇位，今日特此剝奪其護國將軍之稱號，擇日處斬，欽此。”

　　人群瞬間沸騰了，他們都說這怎么可能，赫連將軍為國歷下無數汗馬功勞，怎么會叛國，這定是弄錯了。我跪在地上，渾身顫抖，腦海中一直回蕩著處斬這個詞。他說處斬，他竟然說處斬。

　　“赫連將軍，得罪了。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

　　我聞言，再也不顧忌禮數不禮數了，我猛然扯下頭上的蓋頭，拉住赫連祁的衣袖。

　　“不可能的，你快告訴他他們弄錯了。”我死死拉住他的袖子，不讓他離去。

　　“顏兒，我會跟他們說清楚的，你且在家等我便好。”他墨黑的眸依舊波瀾不驚，我卻瞬間淚如雨下。

　　“你說過不會丟下我的。”

　　“對，我說到做到。”

　　他將我拉至他的懷中輕聲安慰，我伏在他的胸口泣不成聲。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執意要娶我而惹禍上身，我只希望他無恙。

　　我獨自坐在房中等待，滿目的紅我竟覺得有些刺眼，離赫連祁離去已經三個時辰。他的遲遲未歸令我分外焦慮。門外有人敲門，方才劉媽已來問過我是否要用晚飯，我疑惑的起身開門，才發現屋外敲門的是吳伯而非劉媽。

　　“吳伯，有將軍消息了么？”我期許焦慮地看著他，指甲不自覺地嵌入掌心。他點點頭說，“將軍在五里亭等小姐，小姐請跟我來。”并無覺得不妥，我來不及換下禮服，急急切切地和他跑了出去。

　　雖然是初春，但風吹在身上任帶著些許涼意。吳伯在前面快步走著，我因為沒出過門并不知道五里亭在哪，所以我緊緊跟隨，生怕跟丟。

　　“你終于來了。”

　　吳伯忽然停住了腳步站在亭子外沿。我看到了亭中人的背影。只是嘴角的笑尚未勾起，陌生的聲音便打斷了我的期許。

　　“他是誰，赫連祁呢？”我狐疑地看著吳伯，但他始終只是低了頭，不答話。

　　“赫連祁，你覺得他還有可能出來？叛國罪，可是死罪。顏小姐，不，也許現在該叫將軍夫人。難道將軍夫人你不知道？”由于天色已暗，我并不能看清他的臉，只是覺得身形有些眼熟。

　　“你胡說，赫連祁是無辜的，定是有人陷害他。”我據理力爭的反駁著他，我不允許任何人污蔑赫連祁。

　　“真不巧，那個人污蔑他的人正是在下。”

　　我難以置信，我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吳伯和亭中之人是什么關系。我想做的只是證明赫連祁的清白。

　　“你究竟是誰。”我努力讓自己鎮定，卻被自己聲音中的顫抖所出賣。

　　“我？告訴你也無用。反正赫連祁是活罪難免死罪亦難逃，今夜子時就處斬。可惜你只做了半日將軍夫人就要守寡。”

　　我震驚了，我轉過身飛快地跑向來時的路，卻被吳伯抓住。

　　“我不管你是誰，是好人還是壞人，將軍曾待你如至親，你怎可如此無情。”我狠命地盯著他，他卻一味避開我的視線。

　　“赫連顏，你以為你今日還走得了么？”云尚香突然從暗中走了出來，這時我才發現亭子后面另有乾坤。火把瞬間被點亮，突如其來的光明灼得我眼睛發疼。待我適應之時，云尚香已走至我跟前，我的視線卻集中在亭中人身上。我驚訝的瞪大了眸，他，分明就是那日來府中提親的少爺。

　　“沒想到吧，赫連家也有今天。你說，赫連祁怎么就喜歡你這樣的丑陋女子呢？寧愿拋棄我不要，要你？我說過他會后悔的。”云尚香絕美的臉孔在火光的映射下有些猙獰，她用力地捏住我的下巴，力量大的驚人。

　　“可惜，他不后悔。”我抬眼看著她，突然無懼了。

　　“那我今日就讓別人看看你美麗的面紗下藏的是怎樣一副絕世容顏。”她突然扯去我的面紗，在我有所反應之前。

　　周圍的人都發出抽氣聲，我卻沒有多余的反應。既然她想看，那就看好了，他人對我的看法我本無謂，有赫連祁要我，足矣。

　　許是我的反應在她意料之外，她惱羞成怒。她拔出身邊侍衛的劍，止鎖我喉。我閉上眼，等待利刃穿透的瞬間。

　　“顏兒說的沒錯，我從未后悔。”

　　雙腳瞬間離地落入熟悉的懷抱。我睜開眼，伸手緊緊摟住他的肩。

　　“赫連祁？這怎么可能？”云尚香驚訝的聲音帶著不敢相信，“你的兵符已經給了爹爹，爹爹也已帶兵包圍皇宮，你不可能出現在這里，絕不可能！”

　　“事實便是如此，你當真以為云家的意圖朕會看不出來。”這是？我轉頭看著聲音的來源，來者一身黃袍，我當下明白這就是當今圣上。我本欲從赫連祁懷中下來行禮，皇帝卻搖手說，“免了，這本是朕欠他的。”赫連祁勾起了嘴角，笑了。

　　好云家被抄家的事在都城傳的沸沸揚揚。

　　三月末，櫻花盛開的季節。

　　赫連祁擁著我在湖心亭賞花，櫻花紛紛揚揚，飄零于空。他忽然念了一首詩，“櫻花落盡終成殤，沒入泥中香無尋。欲攜思念隨風去，奈堪不知君何方。”

　　我頓時明悟，這是我當初自己胡亂謅的詩，只是未曾料到他只看了一遍就銘記于心。

　　“你笑話我。”我仰頭瞪他，他卻只是伸手替我撫去發上的落花。

　　我望著他依舊墨黑的眸，恬然地笑了。

　　那夜，他曾在我耳邊輕聲說，“來年櫻花盛開時就是我赫連祁娶你之日。”我一直都記得，就好像我一直不曾忘卻，幼時那個戰場上清冷的少年，用溫暖的指尖拭去我左臉的猩紅。他墨黑的眸，波瀾不驚。

　　“從今日起我便喚你顏兒。顏兒，跟我回家可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