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羞慚。事實是——瞿安以負傷之身與自己動手,自己可算是“勝之不武”之至。單用“勝之不武”來形容自是還不夠些,瞿安此前當然一直在盡力逼除那股陰力,若非因為自己,斷不至于有性命之憂。可誰讓他竟那般氣勢如霆,無論是招式還是內力,都不像是五臟六腑早受異傷的樣子?這人,分明已瀕絕境,非但不肯出言解釋,反而越發孤注一擲、逆限而為,這股子為達目的命都不要的瘋勁,還真與俞瑞口中那個會將機簧縫入自己咽喉、以身以命入局以為報仇的少年遙相印證。只怪自己偏偏又恰好在他面前顧忌良多、束手束腳,若換了旁人,定然早就將對方內息摸得清清楚楚,不至于連敵人有沒有傷在身都感覺不到。
那闊劍上那么深的裂痕,自然也是與人交手而來的了。他心下又道。可惜已經斷了,沒法拿回去比對——那塊凹裂,與之前在禁城偷襲刺刺那人以兵刃擊裂了刀鞘的印跡,豈不也頗有相似?
——能將瞿安如此料敵機先之人都傷得這般厲害,這大內的高手們,只怕一個都辦不到,放眼江湖,這樣的人亦是屈指可數。好在看樣子,瞿安是守住了單疾泉這個秘密——那個人該也不可能毫發無傷,不然豈肯就這么退去了?
他顧自想著,刺刺與蘇扶風卻已回來了。人皮面具所需物材并不缺,不過蘇扶風說,運來竹林的酒不太多,要夏君黎下回過來時順道到武林坊的家里取上幾壇,以備有需。“這些酒原是瞿安給凌厲悟境時買的,”她道,“今日凌厲得以飲酒救他,也算是個好因果了,還是多備些的好。”
夏君黎應允,當下辭行。凌厲卻又取出一捆煙火送他。夏君黎不大確定地接過來,“給我的?……五五答應么?”
“這不是玩耍之物。”凌厲道,“是瞿安之前留給我們,說是假如我母親有什么緊要的事,以此信號放出,他會很快過來。不過——我不想老是求他,從沒用過。現下他走了,也用不上了。倒不如你拿著,你在臨安城里瞻頭顧尾,說不定用處比我多。”
夏君黎仔細打量,這煙火確實與此前五五玩耍的那種模樣不同,不過并不稍大多少。凌厲想來和自己一樣,也是因見過瞿安多制煙火,故此一度篤信他確實持有大量火藥。“我就說,瞿前輩打心底里還是將你們當回事。”他笑道,“你可別說,從他那間‘機關屋’懸空過來——還真一會兒就到。你們留著罷,也算記得他的心意。”
“我還留了幾支。這些你且帶走。”凌厲道,“過個把月便要入梅,煙火之屬,放在我這潮濕的竹林子里,遲早都要啞了。雖說這東西見不遠,但在城中方圓還是彼此能見著,你給你的夏家莊、一醉閣都留點,也算個照應。”
其實黑竹之中自有手段為信,一醉閣亦不例外,凌厲當也知曉。不過他一片好心,夏君黎也不再作推辭,便收著了。
辭行回城,一番輾轉,總算到了“無雙車馬”時,時已申初。夏君黎將馬車停在院前,一個伙計出來接了繩韁。
衛楓似乎不在店里。夏君黎向伙計問起去向,得知——他半個時辰前確實回來過,不過呆了一會兒就走了。
他沒多問,與伙計清算了銀錢,把車上的一應刀劍等什物都搭到自己馬上,轉頭去了樟樹街的兵刃鋪子。衛楓卻也不在此處,問便是也來過——但也沒多久便走了。好在這店伙計見過夏君黎,記得是上回衛楓親自招呼過的客人,不敢怠慢,便極盡全力地替他回憶了一番。“我們老板今日看起來心情不大好,好像說過——要自己找個地方喝點酒。”他說。
夏君黎試著問起衛楓在城中別的鋪面所在,那伙計亦說不出個所以然。“那他一向喜歡去哪里喝酒?”夏君黎只能問。
“這可說不好了。”伙計一臉抱歉,“離這近的——該是‘天香閣’名頭大些?”
夏君黎向他道了謝,將一包兵刃拿進來,“這有幾件兵刃,都有破損,我帶著不便,可否先留在你這,改日再過來與你們商議修補重鍛之事。”
伙計連忙應承。
夏君黎對天香閣不熟,只聽沈鳳鳴說過這里的桂花酒。眼下雖不是桂花時節,但恰逢一天里最熱鬧的時辰,酒樓中賓客盈門,桌桌高談闊論,間或還有行令念唱諸般耍玩之聲,端的是喧喜非凡。他站在門口。這么熱鬧的地方——要是自己,心情不好時,大概是不會來的。衛楓是不是定與自己一樣雖不好說,可那店伙計確實說了,他要“自己找個地方喝點酒”——聽起來,怎么也該是個清靜些的所在?
他還是進去找了找,果然不出所料——沒有衛楓。出來時,他忽覺自己有點可笑,竟當真這般認真地在找人——竟當真想同他賠個不是。刺刺定是想多了——才會為了一個衛楓將我指責了一通。這少爺哪都不在,當然是回家去了——家里什么沒有,美酒珍饈也有,消遣玩意也有,爹娘兄妹都有,發幾句牢騷,哪還會再將今日這點事放在心上。反正我又不要與無雙衛結交,在意這些做什么?
在意這些做什么呢——他在心里說——那時候的我,也沒人在意。可是——我自己知道我那時候心里想要什么。甚至直到今日,或許我所期待的,還是一樣。如果那時單疾泉、向琉昱、顧如飛、還有拓跋孤——他們那些人,在明知待我不公之后,能對我有過一分鄭重的歉意與愧悔,只要一分——便應足以將我救出那失望與自艾之深潭,便足以讓我戒消防釋、歡欣鼓舞。可惜他們不在意我,或是,更在意他們自己,所以從來沒有來;我也假裝不在意那些不公,那么多次,試著還與他們求全相與。可終于還是一步步變成了無可挽回的恨——像瞿安說的,我心中還有恨。這世上這么多深仇大恨,起初是不是都只不過是一點微末的失落?那些只要一句道歉便可消弭的失落,為什么要變作恨,變作刺,變作血,變作悔?那些做錯了的人——包括我自己——為什么從來都不能當著那些受了傷害之人的面,承認自己真的錯了?
衛楓——衛楓是出身衛家不錯,衛家是入了東水盟,是我的敵人不錯,我也是因此對他提防,冷眼,譏嘲。可若如此便是對的,當初青龍谷對我——大敵朱雀的弟子——豈不更有了十倍的理由來提防、冷眼、譏嘲,甚至欺凌?推己及人,我難道不知道衛楓現在在等的、應得的是什么?難道我不是因此——才一直在這里找他嗎?
走到街尾時,熱鬧漸漸稀薄,暮色淡淡涌上。“風月盞”。他不知怎的突然想到這個名字。這名字也是沈鳳鳴向自己提的,說是與衛家兄妹三個在那喝過一次酒。那倒是個稍微清靜些的地方,只是離這條街不算太近,不知——衛楓會不會去那?
他翻身上馬,稍許加催,得以看見風月盞招牌時,天還是幾乎沉暗了,變作了一種奇特的暗藍。這種奇特是因為——這家酒館今晚竟沒有亮燈籠,不用靠近就知道——已經打烊了,所以旗招便融入了剛剛淺進的夜里,映襯得那理應比地面暗的天今晚竟比地上還亮些似的。
但那么昏沉的店招下竟真的有個人影。人影低頭坐著,夏君黎下得馬來,才能看確了——那當真是衛楓。“衛少俠?”他三個字還沒說完,坐著的人影陡地彈跳起來,隔壁巷子的弱光曲折照在他幾乎要變了形的臉,也不知——他是不是當真在這獨自悶悶不樂,臉上那點自怨自艾跳起來時都沒來得及褪掉,新摻了驚嚇,實在可稱滑稽可笑。
“這店關得這么早?”夏君黎只作沒看見他表情,走近去好奇發問。
“這,這家店,”衛楓下意識答他,“我問了,說是主家家里頭有事,正好去年釀的梅花酒也賣光了,梅子酒又還差些日子,客人來了也沒酒喝,所以干脆這大半個月都不開,要過了芒種才回來。”
他答完,稍稍一停,意識到自己的口吻還是過于殷勤了,便冷冷然道:“君黎公子這么巧也是想來這喝酒么?”
“沒那么巧。我是來找你。”夏君黎實說,“聽你伙計說你出來喝酒,我過來碰碰運氣。這里不開,你怎不換一家,便呆坐在此處?”
衛楓頓然有點拿不準他的意思。“我是想換一家,只是本來懷著興頭來的,卻見著不開門,不免有些喪氣。這附近一眼望去也沒別的好去處了,一天沒吃飯,實在沒力氣走動,只能歇會兒再說。”
他這話雖然說得不假,不過隔壁巷子里的兩個攤販恰好正叫賣著燒餅和餛飩生意,喊聲從轉角起伏傳來,甚至香味都依稀可聞,若是當真餓了,實在不至于硬挺。衛楓似也覺這話說得造作,只能又自己硬生接話:“你來找我什么事?”
“是刺刺……”夏君黎脫口想說,是刺刺定要我找到你,同你把白天那事解釋一番。可話方出口,忽覺自己未免也太不磊落。分明自己心里也覺得——是欠了衛楓個說法。與人道歉原不是什么丟臉之事,若連這都要躲在刺刺哪一句話的背后,那恐怕是真不如不來了。
“……和我,”他接道,“都覺今日有些對你不住。她——陪著她爹走不開,所以我便來尋你,與你……賠個不是。當時是我——心中未能全然信你,故此對你出手,言語之中恐亦有所輕慢,料是大傷了你特地報信這一番熱忱,實——萬分過意不去。”
衛楓未料他一來是要說這些,待聽得他好似當真是來賠罪的,言及至此,甚至正肅向自己深作一揖,連忙不自覺向他回了一揖,口中道:“這,這,這又不是什么大事,何須這般鄭重其事……”直起身,也不知是不是當真餓過了頭,只覺得暈頭轉向,一時分不清是不是出了什么幻覺。
夏君黎也有些出神。衛楓此時的模樣——果然似極了兩年前的自己。他說不是什么大事——鬼才相信。這番“鄭重其事”對他有多重要,兩人心里一樣清楚。
只是衛楓大約不會明白,這幾句話對夏君黎,又有多重要。他或許是突然想在衛楓身上找一些佐證,一些支撐,畢竟,若這些小小過節都無法得了原諒,自更不必指望這世間更大的仇恨還有彼此泯滅的一日;而若自己都不能踏出那一步,自更不必指望別人能做到。
他心里松快了一些,見衛楓呆愣愣看著自己不動,便笑道:“說來,我也是一天沒吃飯。也不是非這‘風月盞’不可,衛少俠若是不急著回去,我請你去別家?”
衛楓回過神來,喜道:“那是,‘梅花酒’沒了,有的是‘桃花酒’、‘李花酒’,我們另找一處,君黎公子賞光,我請!”
夏君黎只搖頭:“既是我賠罪,總還是我請的好。”
他牽了馬向外走,衛楓兩步跟上,一時沒再說話。他是突然想起今天在夏君黎面前丟過的丑已經夠多,不免告誡自己決不可再有忘形,言語定消深思熟慮方可。原本他已然對同夏君黎交上朋友這事不抱什么希望,甚至快要生出不忿,可忽然竟得他這般找過來,那是大出意外,早前的不平自是煙散。他本就好交友,便是尋常生意道上的熟人,也并不吝示好,要是請人喝頓酒吃頓飯就能做了朋友,可沒有比這更便宜的事了——當下暗自決心無論如何,這一頓定消是自己請才上道。但口上就不必定要立時爭推出個勝負了。